一年多前,有份刊物囑我寫稿,題目已經指定了出來:“如果你只有三個月的壽命,你將會去做些什麼事?”我想了很久,一直沒有去答這份考卷。
荷西聽說了這件事情,也曾好奇的問過我——“你會去做些什麼呢?”
當時,我正在廚房揉面,我舉起了沾滿白粉的手,輕輕的摸了摸他的頭發,慢慢的說:“傻子,我不會死的,因為還得給你做餃子呢!”
講完這句話,荷西的眼睛突然朦朧起來,他的手臂從我身後繞上來抱著我,直到餃子上桌了才放開。
“你神經啦?”我笑問他,他眼睛又突然一紅,也笑了笑,這才一聲不響的在我的對面坐下來。
以後我又想到過這份欠稿,我的答案仍是那麼的簡單而固執:“我要守住我的家,護住我丈夫,一個有責任的人,是沒有死亡的權利的。”
前一陣在深夜里與父母談話,我突然說:“如果選擇了自己結束生命的這條路,你們也要想得明白,因為在我,那將是一個更幸福的歸宿。”
母親聽了這話,眼淚迸了出來,她不敢說一句刺激我的話,只是一遍又一遍喃喃的說:“你再試試,再試試活下去,不是不給你選擇,可是請求你再試一次。”
父親便不同了,他坐在黯淡的燈光下,語氣幾乎已經失去了控制,他說:“你講這樣無情的話,便是叫爸爸生活在地獄里,因為你今天既然已經說了出來,使我,這個做父親的人,日日要活在恐懼里,不曉得那一天,我會突然失去我的女兒。如果你敢做出這樣毀滅自己的生命的事情,那麼你便是我的仇人,我不但今生要與你為仇,我世世代代都要與你為仇,因為是——你,殺死了我最最心愛的女兒——。”
這時,我的淚水瀑布也似的流了出來,我坐在床上,不能回答父親一個字,房間里一片死寂,然後父親站了起來慢慢的走出去。母親的臉,在我的淚光中看過去,好似靜靜的在抽筋。
蒼天在上,我必是瘋狂了才會對父母說出那樣的話來。
我又一次明白了,我的生命在愛我的人心中是那麼的重要,我的念頭,使得經過了那麼多滄桑和人生的父母幾乎崩潰,在女兒的面前,他們是不肯設防的讓我一次又一次的刺傷,而我,好似只有在丈夫的面前才會那個樣子。許多個夜晚,許多次午夜夢回的時候,我躲在黑暗里,思念荷西幾成瘋狂,相思,像蟲一樣的慢慢啃著我的身體,直到我成為一個空空茫茫的大洞。夜是那樣的長,那麼的黑,窗外的雨,是我心里的淚,永遠沒有滴完的一天。我總是在想荷西,總是又在心頭里自言自語:“感謝上天,今日活著的是我,痛著的也是我,如果叫荷西來忍受這一分又一分鐘的長夜,那我是萬萬不肯的。幸好這些都沒有輪到他,要是他像我這樣的活下去,那麼我拚了命也要跟上帝爭了回來換他。”
失去荷西我尚且如此,如果今天是我先走了一步,那麼我的父親、母親及荷西又會是什麼情況?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他們對我的愛,讓我的父母在辛勞了半生之後,付出了他們全部之後,再叫他們失去愛女,那麼他們的慰藉和幸福也將完全喪失了,這樣尖銳的打擊不可以由他們來承受,那是太殘酷也太不公平了。
這些,又一些,因為我的死亡將帶給我父母及丈夫的大痛苦,大劫難,每想起來,便是不忍,不忍,不忍又不忍。畢竟,先走的是比較幸福的,留下來的,也並不是強者,可是,在這徹心的苦,切膚的疼痛里,我仍是要說——“為了愛的緣故,這永別的苦杯,還是讓我來喝下吧!”
我願意在父親、母親、丈夫的生命圓環里做最後離世的一個,如果我先去了,而將這份我已嘗過的苦杯留給世上的父母,那麼我是死不瞑目的,因為我明白了愛,而我的愛有多深,我的牽掛和不舍便有多長。
所以,我是沒有選擇的做了暫時的不死鳥,雖然我的翅膀斷了,我的羽毛脫了,我已沒有另一半可以比翼,可是那顆碎成片片的心,仍是父母的珍寶,再痛,再傷,只有他們不肯我死去,我便也不再有放棄他們的念頭。
總有那麼一天,在超越我們時空的地方,會有六張手臂,溫柔平和的將我迎入永恒,那時候,我會又哭又笑的喊著他們——爸爸、媽媽、荷西,然後沒有回顧的狂奔過去。
這份文字原來是為另一個題目而寫的,可是我拒絕了只有三個月壽命的假想,生的艱難,心的空虛,死別時的碎心又碎心,都由我一個人來承當吧!
父親、母親、荷西,我愛你們勝於自己的生命,請求上蒼看見我的誠心,給我在世上的時日長久,護住我父母的幸福和年歲,那麼我,在這份責任之下,便不再輕言消失和死亡了。
荷西,你答應過的,你要在那邊等我,有你這一句承諾,我便還有一個盼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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