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宅每日六點半準時開飯,一名老僕來在小院門口,招呼林嫂「請陸先生前廳用飯,頭家說了,江先生新來,恐怕不自在,著廚房把晚飯送進院裡來。」陸培深起身答應,撣撣衣服,轉頭向江承林說,「那我去了。大師傅拿手揚州菜,這兒伙食不錯,少吃點,晚上帶你們逛廟口,有宵夜吃。」
承林聽這安排大大地鬆了口氣,實在感激家主此舉體貼異己,華人家族吃飯,大圓桌,跟誰都是面對面的,自己雖不是畏生的人,但那一團融恰裡插進兩個新來乍到非親非友、半句話搭不上的外人,確實不自在。玉成睏睡方醒,迷離著眼打量他,像隻楞神的松鼠,江承林便問他:「大伯是個教書匠,漂洋渡海,丟了自己的老婆孩子來這裡教別人的孩子讀書學問,我上課時,你做什麼呢?」這個問題太深奧了,是以玉成一派坦然接過問題,連眼皮都沒眨一下。但這問題是值得問的,他想了想自顧自地接著說:「你年紀雖然小,成天閒著總是不好,這樣,你一起聽聽講,聽不懂沒關係,大伯教你識字、讀書,好不好?」這問題容易多了,松鼠毫不猶豫地以另一個問題爽俐作答:「大伯,我們吃什麼?有飯吃嗎?」
廚房送來的食盒上層兩碟涼菜、小桶盛著香氣蒸騰的白米飯,下層兩個炒菜、一碗紅燒蹄膀,另一只小鍋盛著熱湯。兩人對面就食,咀嚼溫文、神情鄭重,匙筯聲外,整個世界彷彿再沒有更令人心滿意足的聲音,無所謂「食不語」或是「這陣子半飢半飽的日子過來」,這場景值得人專心以對。飯桌上一長一幼,誰都沒想開口說話,默默地吃出一臉年節的喜氣來。直到林嫂收拾桌子,把一掃而空的碗盤匙筯一件件地往食盒裡撤,才想起陸培深的叮囑-「少吃一點」。
基隆不僅是軍港、商港,更是漁港,一向於內陸成長的江承林也才知道,一座漁港在不同季節、不同時分的脈動,想捕獲某些魚種,漁船必需趁夜出海。江承林在黃包車上由遠至近地想像由一盞盞燈火集結成夜中大塊的亮面,覺得十分輝煌生動,幾乎令他一時無感於陣陣襲來魚腥味的風。他想,這或許就是支撐夜市的背景,那就像晚歸的人回到家享受廚裡為他留在鍋裡的熱食,以安撫討海人海上的辛勞、孤寂、風雨和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