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成在吳家的孩子們中人緣本就不錯,大家都喜歡這個弟弟,廊廳學堂開講後,又因為他是「江老師的小男孩」,大小孩子們對他就更有幾分呵護討好的意思。丁守道幾次回想總不明白,照理說,這應該也是他的亂世桃源,對那樣的時代中一個失落親人倚傍的六歲孩子而言,再好的運氣沒有了。若說吳宅對他們的供養、大伯對他的教護尚有不可能完足之處,那只能說失怙是一層深沈的陰翳,悄悄地改變著童年的顏色。「鎮日裡偷雞摸狗」的欲望慢慢地在平靜的歲月裡養著一直沒被江承林察覺,直到某日他從玉成的床底下拉出一個布包,裡頭全是藏了不知多久、早已發霉乾硬的饅頭。第一時間的困惑源自於情感裡不願走出「偷」這個字來,腹中驀地燒了一把焦火,直上臉膛,耐著性子把孩子叫來,抖開包袱質問他:「這是什麼!」玉成怯怯地答:「是一些饅頭。」他既急火、又無奈,再問:「哪來的?」其實他多希望玉成的回答是:「廚房阿伯阿嫂給的。」騙他都好。可惜玉成是個好孩子,他還沒有學會欺騙。
照承林的想法,小孩子道德觀念薄弱、貪饞,偷來的東西吃了也罷,這他能原諒,孩子嘛,好的壞的、哪些做得哪些做不得,本來就得由大人們慢慢帶著分辨清楚。問題是布包裡的饅頭動都沒動過。這些看似與什麼都無關的饅頭似乎昭示一種先天的劣性,讓他厭噁莫名「既拿了怎麼不吃呢?」玉成半點兒答不上來,低低地說:「我不知道。」
那年代裡幾乎沒有人把一個六歲孩子的欲望理解為「欲望」,尤其是那些與肚子無關的欲望。玉成和他的饅頭正踩在關與無關的分界線上。三年之中,從最初的「訓戒」、到「誘導」、再到「武行半套」,承林為矯正他這「毛病」簡直用盡了心思,幾乎冷淡了天賦人性,但那就像一條極頑強的霉根,令人束手無策。更讓承林難以決斷的是,玉成這毛病表現得溫柔、卑微、真誠而保守,完全不具擴張性。玉成從來不偷其他東西。以清清白白的孺子之心,他小小的指掌貪婪地熱戀著那溫熱、柔軟的觸感,直到它漸漸失去這個觸覺特徵,便再也勾引不動他任何愛意。承林幾次氣得幾乎下了決心,總難於這樣的世道裡,誰會單單為了幾個饅頭痛斷情分,把個好孩子看作無可救藥的垃圾清出家門?日子久了,氣憤、無奈跟著這孩子一點一滴的成長、分分毫毫的可愛以及二人間漸處漸深的默契,全數轉化為滿腔同情,表述為後來在路邊茶水攤上向師傅陳述因由時由衷一句感嘆:「想想也可憐,全是餓出來的毛病。」
沒有那陌生路人趕上一扶、一起,這孩子怕不當場頭破血流。身為受新式文明教育的讀書人,他或許一輩子會記得這人一臉鄙夷,護住孩子朗聲斥道:「多大點的孩子,下這狠手!」時,自己那一肚子慚、一肚子悔,以及那一肚子有苦難言。想當初一念仗義,轉眼把這孩子帶至八、九歲,若不是親眼看見玉成把手往人家的饅頭上摸過去時那副著鬼牽的賤相,承林其實好久不曾為這事動粗揍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