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時利害無關的倆人,掏心窩子的大實情不知吐露了多少,這一頓酒食、一聲「兄弟」真為守道結了個兄弟。丁有貴車禍住院那陣子,店裡不能沒人,全賴他兩頭跑斷了腿,生像這家忽有了第二個男人當家主事,把惠娟感得也不得不別眼相看,此後待他就如親人,但她和守道的樑子算是結下了;那晚丁有貴對她說的一番話,她是上了心的,知道守道無意,她也不甚介懷,一心只想著無論名份如何,她只應著丁有貴的初衷願意照看這男人,也算是酬報當初提携她解脫窘境的恩情,沒想這男人自己無意也就罷了,還把她像個不要不緊的東西隨便塞給別人,最惹氣還這麼一頭熱心地找了乾爹來撮合,弄得她原先存的那一門心思,不叫「自作」還能叫啥。
自此,惠娟在店裡管帳的臉色愈來愈像會計而不似親人,對著他總是冷著臉。守道原以為日子裡沒有什麼是過不去的,何況在他看來,那不過是件陰錯陽差的小事;起先繃足了勁緩下臉色,全心把女人家那口氣順過來照舊是家人,日子一長,漸漸也懶得討好,他和四頭兩人下棋,抬頭見著她就忍不住低聲抱怨:「包租婆似的,像是我欠她的。」倒是她對四頭徹底卸了心防,在四頭身邊未有正主時,每逢休假,騎一部二手野狼,載著她到處去,回來洗了一疊又一疊的照片,棋盤上攤開來展示給他看。四頭追女人,她成天幫著出主意、四頭結婚,理當她作伴娘。美得她。守道見照片裡惠娟笑得明朗真誠,仍是初見那能引動遐思的女孩,心中難免有感,酸溜溜地對四頭說:「你倆倒像兄妹,我成了外人。」四頭笑嘻嘻地說:「別儍了,正因為我是外人。」守道撇了撇嘴,沒心懂。原初那點情愫去遠了,再不是兄妹、天天照面再沒有可愛之處,那只能叫「熟得生厭的熟人。」最糟,這還是個對你心懷不滿的女人,這日子便更苛薄人了。至於人們為什麼或如何、無心或致力於使自己或他人在日子中變得令人厭倦,則是個一般人不太會想認真回答的問題。
眼見屋裡二人漸漸離心,丁有貴想起當初的如意算盤,簡直尷尬透了。他一方面知道男是男、女是女,年紀相當的一男一女同一屋簷下處久了,有點什麼的機率總是大的;另方面又知道人之所以不同,他有好些個好惡、好些個習氣在隱處挑三撿四。這本是不相扞挌的兩種本然,豈知放在自個兒的心願上,竟成就了出乎意料之外、想也沒想過的可能性。他的確沒想過如果這兩人都討厭對方,他夾在中間該怎麼處。因為衣缽傳承,他理所當然地想「我當然和守道情更親些」,但就因為對這種偏私的補償,他平日裡不自覺更迴護惠娟一些。
他可以很誠實地承認自己完全無法揣測這兩個孩子腦子裡到底想些什麼。各人愛怎麼想,使勁去愛、使勁去想得了,「瞭解」總是件若有似無、十之五六會落入自以為是的錯覺、誤解裡的事,他覺得自己在這個家裡最重要的責任,是想法子把三個人的心㩛在一起,讓每一天好好地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