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7月4日雜誌《Auditorium》採訪
/ 撰稿人 장혜선
筆者在遠處關注的Inmo Yang是年紀相仿的演奏家之中個性最鮮明的小提琴家,因此未能察覺他也跟同齡演奏家一樣,為了職涯而深陷苦惱。他發生了許多變化。最大的變化是從波士頓搬到了柏林。2015年獲得帕格尼尼小提琴國際大賽首獎的當時,20歲的Inmo Yang因為住在美國,而錯失某些演出機會。現在他順利比完西貝流士小提琴國際大賽,回到柏林之後與筆者進行了視訊採訪。歷經七年歲月的他現在十分清楚應該透過本次的獲勝,好好把握住什麼東西。
好久不見,2021年採訪你和你朋友饒舌歌手Leellamarz之後,好像隔了一年。韓國現在的社交距離政策已經開始慢慢解禁,你在那邊過得還好嗎?
2020年10月我來到了柏林。剛到柏林的時候,因為疫情連家門口的咖啡廳都沒營業。柏林人高喊「沒有藝術的話,只剩沉默」的口號。我碰到了更本質上的問題,
包含我在內的音樂家是為了什麼而做音樂?在這樣的生活裡,我們應該扮演的社會角色又是什麼?(2021年6月號《Auditorium》的封面故事剛好是最近台灣古典樂圈熱議的韓國人才培育系統,Inmo Yang和Leellamarz都是韓藝綜大學的學生,所以一起做了相關採訪。)
啊,看到你手腕上的刺青了!可以請教一下有什麼涵意嗎?
這是我在2021年1月1日跟Leellamarz、時尚圈的朋友一起刺的刺青。我們想紀念追求純藝術的年輕熱血的心態。我之所以選擇刺在手腕上,是因為我希望演奏的時候可以露出來……。
(他跟Leellamarz感情真的好好~當時還說有一些音樂project要合作,結果除了《Violinist 2》等到現在也是沒個影,哭)
刺青文字是Liebenzeller,Inmo刺的方向剛好手腕舉起來的時候就會看到Lieben。
Lieben在德文中是愛的意思,也有一款高級松香就叫做Liebenzeller。
柏林不是歐洲藝術家的聚集地嗎?你的「柏林生活」過得怎麼樣?
柏林有很多前衛的藝術,人們不畏懼新的嘗試。街頭示威也很多,所以我開始關注政治議題。我很好奇是什麼東西那麼重要,讓這些人走上街頭大喊。
在應該發展海外職涯的時期碰到了全球大流行病,這樣的時代氛圍不會讓你覺得很無辜嗎?
現在這個時期大家都很悶,所以我不覺得自己很無辜。由於個人時間變多,所以我煩惱的是要怎麼度過有益的時間。現在有時間可以更專注於音樂本身,我反而覺得這樣很好。這也是我思考未來該走的音樂道路的時期。諸多的煩惱最後衍伸為參加西貝流士小提琴國際大賽的決心。
疫情期間,你是釜山市立交響樂團的「年度藝術家」,很高興能夠常常在韓國國內的舞台上看到你。過去兩年來,令你印象深刻的舞台是?
在這段時間裡,我不是完全停滯不前。我的專輯《弦的遺傳學》也是在韓國疫情嚴峻的時候發售的。身為藝術要員,我在韓國也做了很多志工活動。印象最深刻的是,2021年3月在藝術殿堂音樂廳舉辦的出道獨奏會。我從小就很常想像自己在藝術殿堂音樂廳辦獨奏會。在韓國藝術綜合大學念書的時候,我在音樂廳看過Sophie Mutter、Gidon Kremer的表演。看到他們,我就會想自己何時也能有那樣的成長,所以去年的藝術殿堂獨奏會讓我有種經歷了人生必經之路的感覺。
(最近才知道韓國人在奧運或古典樂賽事上得獎的話,其實不能真正地免兵役。他們還是要接受四週的基礎訓練,之後發揮所長,做滿544小時志工活動。)
你從美國新英格蘭音樂學院(師從Miriam Fried)畢業之後,前往了柏林漢斯·艾斯勒音樂學院(師從Antje Weithaas)。我很好奇你為什麼會去念碩士。
2019年12月從新英格蘭音樂學院畢業之後,我本來打算立刻去柏林的,但是因為疫情的關係,延了一個學期。雖然在美國的六年學到了很多東西,但是我希望自己的聲音可以再更豐富一點。2019年的時候,Antje Weithaas在延世大學校區的錦湖藝術廳辦過獨奏會。當時我去後台找她,說想向她學習。隔年1月在柏林進行了甄選,現在正在念第三個學期。
你會覺得美國和德國的演奏風格截然不同嗎?
這只是我個人的意見,我覺得美國有它自己想要的聲音。茱莉亞音樂學院對此的影響很大。Ivan Galamian培養了許多優秀的演奏家,美國似乎有一種來自Galamian的聲音美學,像是可以填滿美國大型音樂廳的圓潤又宏亮的聲音……。我一開始也是追求那樣的聲音,但我終究還是希望每一個音都有更多一點的理由,希望聲音中有很多的起伏。我不是在嘲諷美式聲音,只是敘述我個人的喜好而已。
在「聲音」方面給你靈感的小提琴家是誰呢?
就讀新英格蘭音樂學院的時候,歐洲演奏家的大師課令我印象很深刻。尤其是Christian Tetzlaff的聲音強弱範圍十分廣泛,他毫無顧忌地呈現出在美國那樣演奏會有點讓人詫異的聲音,這一點我覺得很有趣,那是我國中時很想演奏出來的聲音。雖然在美國學到了很多,但是為了繼續成長,我必須跳脫出來,前往聲音更自由的地方。
你在漢斯·艾斯勒音樂學院遇到了Antje Weithaas,她的教學方式是怎樣的呢?
我學到了很多新東西,像是拿樂器的方式……。Weithaas說我的右手總是處於放鬆的狀態,雖然放鬆也有優點,但是很難發出某種音的長短。我正在學這些具體的東西。
要改變已經建立起來的演奏風格應該很不簡單吧。
雖然我應該要從Weithaas的方法中找尋適合自己的方法,但是我目前還在吸收新的演奏風格,暫時遠離我一直以來所熟悉的事物。在準備西貝流士比賽的期間,我的琴音也有了具體的改變。
(他的演奏影片真的非~~~長多,從小到大都有。就算我不是專業人士,也能感受到他的演奏變化,而且是越來越進步的那種,無論是技巧還是情感的表達)
西貝流士小提琴國際大賽留下的事物
恭喜你獲得首獎,看得出來你經過深刻的煩惱才做出要參賽的決定。先來聊聊比賽的主辦國芬蘭吧。聽說你愛上了初次到訪的芬蘭風景。
一到赫爾辛基,我就覺得冰冷的空氣很美味。比賽期間,我都待在飯店練習,直到第二輪比賽結束才偶爾出去逛逛。壓力太大了,我覺得必須隨便去某個地方走走才行。我買了可以在比賽期間使用的大眾交通票券,想在哪裡下車就在哪裡下車,漫無目的地走著。有時候是在森林裡,有時候是在湖邊,偶遇美麗的風景。那裡的森林散發出來的氣味是我至今從未聞過的那種香味。
(「冰冷的空氣很美味」跟金英夏作家說的「酥酥脆脆的陽光」有異曲同工之妙~~好喜歡他的語言表達🥺)
近距離觀察到的芬蘭人感覺怎麼樣?
初次遇到的時候,我覺得有點冷淡,但是久了就會發現他們很親切。在超市用英文詢問柳橙汁成分的時候,員工們還跟我一起煩惱,替我挑選合適的產品。在演奏舞台上,芬蘭人也給了我熱烈的回應。我發現他們的內心非常溫暖。還有,芬蘭周遭的美麗事物太多了,所以他們也不會拿高價服飾或轎車來炫耀。我在芬蘭感受到很強烈的瑣碎的小幸福。除了赫爾辛基,我對其他城市也產生了好奇心。藉由這次比賽獲勝的契機,我之後應該會更深入了解芬蘭的情懷,因此很是開心。
芬蘭也是指揮家強國。芬蘭指揮家掌控了全世界主要樂團的首席指揮一職。你有很想合作看看的芬蘭籍指揮嗎?
首爾市立交響樂團的音樂總監Osmo Vänskä是我第一個合作的芬蘭指揮家。雖然不能把芬蘭指揮家一概而論,但是在這次的決賽上,我也感覺到了芬蘭指揮家的傳遞方式是簡潔又有份量的。備賽期間,我很常聽Sakari Oramo的專輯。首獎慶祝儀式結束後,我有了跟Oramo長談的機會。他喜歡的作曲家或對待音樂的態度跟我很像。雖然還不是很確定,但是以後應該有機會一起合作。
(決賽的指揮家Dima Slobodeniouk就是他說的那種外柔內剛。)
西貝流士小提琴協奏曲是為你帶來帕格尼尼小提琴大賽首獎的曲子。在這次的決賽上你也有演奏,我很好奇在曲子的詮釋上有沒有變化。
我對西貝流士音樂的看法改變了很多。以前的西小協有我喜歡的部分,也有覺得枯燥的地方,但是現在整首曲子都很有趣。
(愛死決賽的西小協,尤其是第三樂章百聽不厭🥺每次聽都覺得又磅礡又哀傷,瞬間艷麗綻放的花朵就在轉眼間炸裂凋謝的感覺💔🥀)
繼「Inmonini」之後,又多了「Inmolius」這個綽號!
我覺得每個作曲家都有一本日記本。莫札特的日記本是鋼琴協奏曲,對舒伯特而言是藝術歌曲。西貝流士則是小提琴小品,因為他本人也是小提琴家嘛。這次比賽結束之後,我有了機會跟西貝流士的曾孫聊天,他的長相跟西貝流士一點也不像……。總之,他跟我解釋了很多西貝流士對小提琴的愛。就算演奏方向跟西貝流士本人記錄的不一樣,他也會心胸寬廣地接受。我覺得自己跟西貝流士更親近了,所以心情很好。
你在第二輪演奏的舒曼幻想曲Op.131被選為最令人滿意的表演。我的印象是你在這次的比賽上,大部分刻意選擇了不知名的曲子。
挑戰從未演奏過的舒曼幻想曲和尼爾森小提琴協奏曲的時候,我獲得了很棒的能量。評審們也針對那些曲子給了很多評論。一開始我很煩惱在比賽上演奏那些曲子是否也沒關係,畢竟在比賽中要有信心地演奏才行……。所以我深入研究要怎麼做才能讓那些曲子更有說服力。這個作業過程有助於我建立個人風格,我以後也想保持這樣的心態。
中間那位是Inmo的多年好友鋼琴家Yannick Rafalimanana,兩人很常一起合作
往後要填滿的事物
在帕格尼尼小提琴大賽上,你拿到了最年輕決賽參賽者獎等獎項,因為「年紀小」而更受矚目。反之,我看到你在其他採訪說,在西貝流士比賽上,「因為是年長者,所以對其他參賽者感到很抱歉」。
我不是最年長的……(笑)但是在決賽參賽者中年紀最大。現在回想起來,小時候好像沒什麼想法就去比賽了,但是這次我真的滿腦子只有比賽。小時候都不會感到急躁,但是現在會覺得沒有退路了,所以這次獲得的首獎更有價值。我很清楚獲勝之後的發展有多重要,我覺得現在是善加利用獲勝的壯舉,打開更多機會大門的重要時期。
帕格尼尼比賽當時你應該獲得了很多大好的機會,不過你當時還小,所以可能不是很清楚。
無論如何,最遺憾的是我當時不住在歐洲。因為住在美國,所以錯過了很多機會。帕格尼尼比賽是在義大利舉行的,所以歐洲那邊安排了很多行程。如果我住在歐洲的話,演奏職涯應該可以發展得更好一點,所以覺得有點遺憾。很開心我現在住在柏林,可以滿足那方面的條件了。
這是你最後一次比賽嗎?是否還有什麼驚人的消息要跟我們說?
西貝流士小提琴大賽是最後一次了,但是就像我前面說過的,演奏舞台上的競爭必然會持續下去,我甚至覺得參賽是一種奢侈。這六個月以來,我早上醒來要做的事情就只有準備比賽曲目。現在比賽結束了,所以開始煩惱以後要怎麼生活下去,我反而很懷念關在練習室裡的生活。
就像加入柏林國立管弦樂團的小提琴家Jiyoon Lee,有些演奏家在比賽後提高了獨奏家的身價,但是後來選擇走上樂團首席之路。你是否考慮過獨奏家以外的職涯發展?
我現在的目標是一邊展開獨奏家活動,一邊結識更多的優秀音樂夥伴。我覺得獨奏家這個頭銜的吸引力不如以往了。透過這場大流行病,也能知道我們獨奏家有多難生存下來,不是嗎?來到柏林之後,我明白到音樂沒有貴賤之分。這裡的環境讓人能夠一邊簡單地做音樂,一邊享受幸福生活。雖然我現在對獨奏家的活動還是很感興趣,但我覺得做音樂的選擇變多了,所以很開心。
在海外獲得成功的秘訣好像是「遇見可以專注於自己的經紀人」。一個年輕藝術家的養成,沒有許多人的犧牲付出是不可能的事。你現在好像到了該思考這件事的時候。
我這次參賽的理由之一也是為了找尋總經紀人。我想遇到認為我的音樂要演奏出來才有價值的人。目前收到了很多提議,預計會進一步開會討論。期待在不久的將來可以遇到好的經紀人。
以後想做的音樂計劃是?
西貝流士比賽讓我明白到深入鑽研一位作曲家有多麼重要。我之後想研究看看作曲家巴爾托克。
那你現在要變成「Inmotok」了嗎……?衷心為你加油,希望你可以繼續帥氣地挑戰聲音。
我會繼續進行關於聲音的具體研究。我不喜歡音樂變成一種習慣。
出處:
https://reurl.cc/an3M13◆ 碎碎念:
這篇是在Inmo得獎後一個多月才進行的採訪,所以跟東亞日報那篇的切入點挺不同的。多少有猜到他參賽是為了更好的職涯發展,但是真沒想到他對自己的職涯有這麼大的煩惱。
年初他就提過七、八月在歐洲會有一些音樂project,現在官網行程出來,確實很多室內樂表演,羨慕死歐洲人了!!!而且門票都好便宜,有些還免費。雖然他還是有兼顧韓國的活動,但是他以後重心還是會放在歐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