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守道有過的女人在跟他做愛的時候從來緩不過氣說那麼多的話,他不知幼梅是怎麼做到的。他們做累了就歇、歇好了再做,彷彿這是在死之前。天初亮時,他們共浴,她說:「你回去吧,我今天近午的飛機走了。」守道抱住她央求:「幼梅,你愛我吧,什麼都別管,留下來跟我過。或者⋯⋯你只是用我來報復他?」關幼梅慢慢地說:「我總是想著明明。明明這個世界上有人愛著我的,但我不確定⋯⋯最悲哀的不是什麼別的,而是當你想確定有人愛著你的時候什麼都不能確定。那太可怕了,守道,如果是你,會不會介意我用你的愛來愛我自己。」
守道痴痴迷迷地對四頭說:「我這副腸子都快哭斷了,怎麼就是留不住她?」
事實上沒什麼是留得住的,包括稍縱即逝、你原先認為可一而不可再的哪一次痛感。痛感之後,是無盡待解的焦慮與困惑。丁守道是那一類人⋯⋯或許該說,於獨自汲取種種經驗的過程之中,他不自覺地成為某一類人,不為移轉或忘記,他本於直覺習慣尋求知識助力,那對他而言是一種穩當的倚靠,讓他能確定,這世界裡,的確有人同樣遭遇、同樣孤獨地面對,同樣有人選擇讓留下的一切無論「什麼」依心留駐;為便於理解,同樣願意隻身前往,人立於巨大的斯芬克斯之前,試著解答風中的謎面。
刊出的徵人啟示如石沉大海,幾天沒一點消息。他存著新落下的心病,抽了空便向舊書街裡翻找,發現相關命題的書刊幾乎沒有,坊間以性功能為主題,最最接近的,也只是舊時宮廷傳出的宮闈秘事,帝王房中術之類。這個制服男孩站在他的眼前,眼光猶猶豫豫地從自己的臉,悄悄下移,最終落在他手上正讀的那本「人格心理學」是他書架上少見的十成十新書,雖然同一範疇,但其實與他急欲探問的命題八竿子打不著,聊為解飢而已。那男孩指了指店問前寫著「誠徵學徒」的紅紙,嚅囁吐出一個問句:「你們這兒找學徒?」同時,他也打量這孩子,看看他的制服和揣在懷裡的書包,答以另一個問句:「怎麼你今兒不用上學嗎?」那男孩並不答話,守道示意他坐,他便毫不客氣地坐下來,漸漸放開膽子環視周遭。守道拉了張椅子,對著面坐下,再問:「就你一個人來?家裡知不知道你背著書包找工作?」不知為何,守道覺得他一提「家裡」,這男孩眉宇之間的不耐煩像陰影似的一掠而過,「家裡根本沒人想供我讀書」他仰了仰頭,武裝了蠻不在乎的眼色迎向守道「我自己也不喜歡讀書。」守道沈吟「這樣啊⋯⋯」
男孩經驗老到地告訴守道,好些個同學小學畢業就不讀了,有幾個女生在裁縫店、另外兩個在成衣廠,和他最要好的那個在自家的小吃攤上幫忙。這讓守道十分好奇,便問:「那你怎麼不去學洋裁、去成衣廠,跟同伴們在一起?」男孩眼中激光閃閃:「我不想當裁縫,也不喜歡成衣廠,我要當老闆,將來開自己的店。」守道微微一笑,想了想說:「看見招牌了,你可以叫我小丁師傅。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多大啦?」孩子緊了緊手裡的書包,一股腦地自薦:「我雖然不夠高,又太瘦了,但是我有力氣⋯⋯嗯,我也不怕累⋯⋯我⋯⋯」守道笑瞇了眼:「你到底有沒有名字呢?」,那孩子鬆了一口氣,告訴他:「我叫添財。」「姓呢?」「王添財」「挺好,是個大財主的名字。」孩子咧嘴笑笑:「我阿爸想做財主。我不想。我想當老闆。」人和人之間的眼緣不知依何原理,他很喜歡這孩子,原本心意幾乎就在未提及的誤解中定了,當添財夢幻著瞳眸談起想像中的未來:「攢了錢給媽媽一點,剩下的全部都要存起來」時,守道滿腹狐疑地問:「你覺得一邊學手藝還能有時間兼差攢錢?」問得添財也狐疑起來:「難道沒有工錢給我嗎?」說著話抬眼看著守道,怯生生地問:「你們這兒一個月可以拿多少工錢?」
守道一時沒反應過來,心中的不以為然先一步油然而生,「多大點孩子,什麼本事沒有,張口問我要工錢。天底下有這等怪事!」就像冷水當頭,一下把心意和臉色、姿態和言語都冷了下來,連絡住址都沒要留,三兩個「再談」、「再說吧」草草把人送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