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陽城外向西五里有間破舊道觀,據說供奉的是「太清道德天尊」,彼時人流不息,香火鼎盛,後卻因江道不寧,盜匪猖獗,前任觀主死於掠奪後,便逐漸凋零至今。
「這長鬍子的是誰?」
化名孟魁的裴風鈴倨傲地斜仰著頭,側眼打量坐於神龕中央,受到破壞而面目難辨的神像說道。
「這是…太…太上老…老君…」
張魚販將肩上阿善置地靠壁,自己彎著腰,上氣不接下氣地勉力回答。
「就是提倡自然無為,啥事都不做的那個?」
裴風鈴似乎很不太喜歡太上老君,看了幾眼後向其啐了一口,跟著逕自找個位置,盤坐行功療傷。
阿善昏迷,裴風鈴行功,僅留張魚販四處張望,無所事事。
他慢慢踱步,將整座道觀逛了一圈,目所能見都是斷垣殘壁,黑瓦焦木,半點看不出舊時鼎盛模樣。
「唉,世道不靜,連神明都遭殃…」張魚販暗自感傷。
觀內無物,張魚販又走回阿善身邊,看著他,回憶起兩個月前他攙扶江老,兩父子帶著和善神情,緩緩走進市場,向著場老大求要一方攤位賣饅頭。
那時,張魚販還曾在心中竊笑,想著來了新人,自己可以擺個前輩的架子,好好教教他們市場規矩!
怎料如今驟變,這對看來和善的鄉下父子竟是武功高強的高手,自己多年殺魚,刀法竟然還比不了這揉饅頭的小伙子!各般思緒交錯,五味雜陳,他甚至懷疑自己是否尚未睡醒,這一切只是場怪夢。
阿善臉色紅潤,面容平靜,雖是昏迷,看上去卻像睡著一般。
張魚販略放寬心,正要扶壁坐下,突見裴風鈴猛然站起,向後退了幾步,背靠神龕警戒地看著觀外。
循目光看去,獨眼老者拄杖緩緩走進道觀,腳步很沉,每一踏足都像要往前傾倒一般。
「江老!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兒?」
張魚販趕忙迎上去要攙扶,卻見江老微微一笑,伸手婉拒他的幫忙。
「那丫頭身上塗有作為不覺香引子的香膏,我雖沒了鼻子,嗅覺還是不錯的。」
江老一邊解釋,一邊走向阿善,彎身在他幾個穴位推宮活血,不一會兒阿善便幽幽轉醒,面顯憨然。
「爹…?」
阿善醒來後的稱謂讓江老心頭一緊,臉上卻不動聲色,平穩說道:「這兒已不是江陽城,不用再叫爹了。」
「啊?是…是的…」
阿善揉揉太陽穴,起身舒緩關節,站立向江老抱拳行揖道了聲:「師叔。」
江老點點頭,轉首望向裴風鈴,單隻眼睛毫無情感,像在看著一件死物。
裴風鈴早已繃緊神經,專注地抵禦江老那無匹的殺氣。她不知道江老為何幫她脫困,究竟是敵是友,她只知道江老武藝絕高,若不隨時抱持警戒,實難確保自身安危。
「江老…你說的丫頭是誰?這裡不只有四個男人嗎?」
如此劍拔弩張之際,張魚販不知何時冒出一句問話,人更是直接擋在江老面前,一副疑惑不解的樣子。
江老目光移到張魚販身上,發出的殺氣更加凌厲!
阿善見狀不對,正想出言阻止江老,同時間張魚販突一拍掌,恍然大悟指著裴風鈴,驚喜說道:「難道是易…易容!」
江老直盯張魚販,本來勃發的殺氣轉瞬間消淡下去,嘴角上揚,哼哼笑了起來。
「不過是臉塗黑泥,沾上鬍子,再將身軀塞大,這能稱作易容?」江老問道。
「易容不就是換張臉嘛?她這臉,我是真看不出是個女的呀!」張魚販解釋道。
江老搖頭不語,隨意從張魚販衣間拿出數片魚鱗,倏地揚手一揮,魚鱗化作飛鏢朝裴風鈴疾射而去!
裴風鈴未料到有此一變,急忙舉臂護住自身要害。
破風聲過,魚鱗鏢釘在神龕腐壞的木桌上。裴風鈴衣衫被劃破數道,藏於衣內的棉布紛紛掉落,她的身軀頓消,原本略顯臃腫的身型此時卻是纖細許多,看上去著實有女子姿態。
「你真是女的!」張魚販張大嘴巴,像是看到什麼不可思議之事一般。
「女人又如何?女人便不能報仇麼?」
裴風鈴啐了一口,索性脫去外衣,僅著行動靈活的夜行衣,襯其身裁濃纖合度,玲瓏有致,更將臉上污泥虯鬚抹去,露出白玉般晶瑩臉龐,一雙秋水盈盈,透出的卻是怨懟與忿恨。
裴風鈴的目光是對著江老的,所說的話自然也是講給江老聽。
江老亦看著他,眼裡不再散發殺氣,淡淡說道:「江湖人,都是預了一條命在路上,妳還未準備好,不要妄入江湖。」
裴風鈴不服氣:「誰說我還沒準備好!」
江老道:「大闕山莊,魅子夫人。」
聽到這個稱謂,裴風鈴瞬間消了氣勢,表情雖仍露出不忿之情,看上去卻像紙紮老虎,有虛型而無實威。
兩人膠著之際,張魚販的聲音又從旁飄進。
「你們從八仙樓就一直提到的『魅子夫人』是誰啊?又會用毒,又讓孟魁這麼畏懼,感覺好像是個很可怕的人…」
「敢說我乾娘壞話,你找死!」
裴風鈴斥喝一聲,彎指向張魚販彈出,數點銀光閃現,張魚販還看不清楚怎麼回事,眼前一晃,阿善猛然伸手抓住自己腰帶,將自己拉出三尺之外,跟著便聽到「篤篤」數聲,定睛一看才發現三片薄如蟬翼的鐵片釘在木門框上,鐵片寬如指甲,已沒入一半,餘下另一半亮晃晃地反射著逐漸西沉的日光。
「喂!你這女的怎麼回事?說句話就要殺人,還講不講道理了!說妳乾娘怎麼著?說的又不是你親娘,就算是親娘,也犯不著殺人吧!君子動口不動手,你還算君子嗎你?」
張魚販性命堪虞,不禁怒氣上頭,對裴風鈴一陣漫罵,但見到裴風鈴再次向著自己伸出手,心下驚駭,退縮至阿善身後,隔空繼續叫囂。
「對!我忘了,妳是個女的,不是君子。但是女的也不能說個兩句就動手殺人吧!人命可貴,不是說殺就殺的!」
眼見張魚販叨絮不止,江老略感心煩,出言說道:「她不是要殺你,出手位置不對,不過是想教訓教訓你罷了。」
「但…」
語氣一變,江老倒轉話鋒:「連殺個人都不敢,這就是妳尚未準備好的證據。」
裴風鈴沉著臉,彎起指頭對向張魚販咽喉,冷冽說道:「誰說我不敢殺人!」
江老哈哈大笑,笑聲毫無歡快,極其嘲諷。
「真敢殺人,在八仙樓時用的便不會是鎮魂醉,而是將奪心散入在酒菜裡,直接毒殺卓取生了。」
話音方落,江老突然出手點了張魚販數個穴道,令其動彈不得,更將他抓到自己身前,正面對著裴風鈴,周身要穴盡數無所遮擋地展露出來。
「敢殺人便來試試,他現在無法抵抗,妳想打哪便打哪,殺吧。」
情勢丕變,嚇得張魚販冷汗直流,但又苦於身不能動,口不能張,只能瞪大雙眼緊緊地看著裴風鈴,希望自己不願死的想法能傳遞出去!
裴風鈴不為所動,仍是舉著手對向咽喉,指甲間緊扣鐵片,只消一彈,張魚販便與世長辭了。
然而,殺人需要覺悟,裴風鈴顯露出的殺意只有莽撞,並無一絲一毫的重量在其中。
她的呼吸逐漸急促起來,伸出的手亦不再穩定,五、六個呼吸過後,她的手便放了下來。
江老解開張魚販穴道,將其推向阿善照顧,逕自走到裴風鈴面前,沉聲道:「『還未準備好,不要妄入江湖』,這句話不僅是我所說,也是吳燎公子要我告訴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