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舞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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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妳覺得以第二人稱寫成的文章很做作,但妳無法以「我」來敘述這些事。妳對於它們的不真實感,強烈到讓一個虛構的對話對象來述說都比較合理。
  妳在熱舞社待了一年。妳以熱舞社的名表演了兩次。
  有時候妳樂於讓別人知道,喜歡看他們驚訝的表情。妳並不真的想讓他們看見妳跳舞,只希望他們盡情想像,為妳創造一個文靜形象背後極端顛覆的樣子。妳怕自己太顯得退縮、呆板無趣,急著想讓他們知道妳不只如此。
  有時候妳極力隱藏,覺得那是個貼錯的標籤。妳不夠格,不認同那裡也不值得被認同;妳跳得不夠好,衣服不夠酷,討厭在限時動態加上最新的流行語。妳害怕被關注,被以簡化的印象期待,然後被看穿。
  即使花了好多時間和心思,這個身分還是沒能真正與妳嵌合,它是附加的,有時相安無事有時突然磕手的。妳總要在別人問起的時候先淺淺一笑,或隱隱自傲或尷尬羞赧或自覺荒謬,再小聲地說:
  「噢,我是熱舞社的。」
\
  到後來妳時常在想:自己到底喜不喜歡跳舞?
  或是更準確一點來說:跳舞和妳不喜歡的那些部分可以分割嗎?如果不能,妳還喜歡它嗎?
  跳舞從來就不只是跳舞,至少在這裡不是。妳第一次上課就知道了。
  行頭是第一步。開始上課後其實沒人會互相注意,但對的衣服在走進教室第一步就贏了。嘻哈要用oversize蓋住全身,house喜歡古著式的寬襯衫,waacking是無袖或緊身長袖,女舞是bra top 的地盤,想加點飄逸氣質就罩上薄衫。就算隨興練習風也不是真的隨興,短版上衣配灰棉褲──一定要是淺灰色,最好在腳踝處束口,看起來寬鬆又不真的胖。
  妳不相信那些在背後纏繞的細肩帶真的比較舒服、適合運動,但這就是跳舞。那套審美有條不定卻又明確的標準:厲害的人說了算。當waacking老師總是穿著汗跡明顯的質料和顏色,毫不遮掩腋下兩圈深色的圓,妳恍然以為那是某種「上位圈」之間的時尚。
  第二步是表演。沒有哪個舞蹈動作是為了訓練肌肉,他們伸展、拉筋、練肌力,都為了做出更漂亮俐落的姿態。
  顧城說:「我希望自己好看\我不希望別人\看我」。他的精準幾乎令妳顫慄。
  即使是簡單的算術或打掃,妳都是被人盯著就做不好的類型。妳喜歡看著鏡子跳舞,好調整每個細微的角度,看身體劃出令人滿意的線條。但妳從未習慣被注視,內行人的審視令妳畏縮,感覺自己破綻百出;外行群眾的目光又令妳不安,總覺得被性化的可能無處不在。
  妳跳的舞風起源於少數族群的gay bar,身邊的男孩跳起來總比女孩更有勁道,從眉毛到指尖都情緒飽滿。妳明白這之於他們是多具象、多痛快的展演,但妳總覺得無話可說。妳沒有那樣激昂的情緒,沒有欲衝破束縛大肆釋放的自我,又或是說,那樣的自我在人前就被壓抑到很深的地方,深得幾乎被遺忘。妳頂多只有形狀,沒有靈魂。
  而且是不成熟的,一和人對上眼就出錯的形狀。
\
  音樂還沒停的時候都是快樂的。
  妳跳舞時喜歡節奏感強的音樂,一個動作卡一個鼓點,雖然沒有自我要表達,至少能理解老師說的「把音樂跳出來」。那時候妳可以忽視周圍的眼睛,只專注在音樂和舞步,身體施力刺激腦內啡分泌,動作越完整有力就越暢快。
  但練習的過程大多都是沒有音樂的。妳看得一清二楚,有些人的肢體總是自然擺在最好看的位置,有些人就是有自帶曲線的身材、頭髮怎麼凌亂都好看的臉。在妳還手足無措的時候,他們早就學會了。妳也聽得一清二楚,拍子錯了,位置不對,出力,再一次,再一次。
  那不只是挫折,簡直是明白公開的恥辱。妳最怕那種進度很趕,又站在厲害學姊旁邊的時候,那是一場即使沒人看著也不會停止的凌遲。
  妳花越來越多的時間和焦慮不自信抗衡,又為自己的焦慮感到煩躁。每次從影片發現自己比想像中好,看到經歷不比妳多的朋友搶著站第一排,或練完舞開心地離開,妳就知道自己過度反應了。
  也許是太少經歷失敗了,妳開始想。妳總是兢兢業業地努力,接著滴下汗的地方都會開出花,妳總是能在有所付出的小圈子裡站到前頭。妳不知道被忽視的感覺,不知道明知比不過別人的人都抱著什麼心態努力。也許妳太習慣比較了,總是以此為標準來認識自己,比起進步,更在意有沒有離「贏」更靠近一點。
  妳足夠挫折了,還要分神責備自己的挫折。
  後來妳才知道,熱舞社裡每個人都焦慮。每個人都知道比上永遠不足,跳得最好的人都患有容貌焦慮。越投入越焦慮,越焦慮越投入。
  有意留下的人只會花越來越多的時間跳舞,走在路上手腕都微微震動,一有空檔就往有鏡子的地方去,不同等級還心照不宣地佔有不同空間。加上練習穿搭和化妝的時間就更可觀了。伴隨著痛苦的興奮更刺激,更欲罷不能,熱舞社真是個有毒的漩渦,妳想。並無貶意,成癮的人都是快樂的。
\
  休息一個暑假後妳又回去了。
  妳還沒找到答案,只知道跳舞附加的種種之中除了令妳厭煩的,也有目前還放不下的。不再跳舞的妳好像也不會完整,那個文靜形象會表裡如一、天衣無縫;妳的手腳不再有機會掙脫日常舉止的框架,不會在一個表演性的動作後,自覺叛逆或奔放,升起奇異的陌生感和說不出的爽。
  當然,還有音樂還沒停的時候──當世界只剩下節奏旋律和妳身體間流動的力。也許有種純粹的快樂不用被任何附加物解釋。
  就還是跳著吧,最後也只能先這樣,妳想。忘記也許沒有答案的問題,讓身體作主地去跳吧,本能地在漩渦裡浮沉,動作夠快腦袋就不會跟上來了。跳吧跳吧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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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感和記憶都太飄渺,需要在觸得到的物裡安放。 (白話文:以物為題的短文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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