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失眠,躺在床上,就會豎起耳朵聽著分辨巷口轉近的各種車輛運轉聲。
辛勤工作就可以滿足生活需求時,我們大部份的生活應該是無憂無慮的,但是開始了以金錢去滿足慾望、以慾望來抓取金錢,兩者在短時間內同時都出現的話,就會形成痛苦。
我在床上輾轉難眠,尋找痛苦的來源,好像有誰在兩旁踹著自己,只好不斷地翻來覆去。
以前,計程車只能老遠的停在舊家巷子口,夜半覷黑的小路到門前,我還要同時提著行李步行10幾分鐘,返家的記憶總是不太方便。
坐在一旁的女兒們長大了,我不想她們國中就提早離家去住私校宿舍,所以買了一間捷運站旁的小房,我又不想她們幾年後從台北回家太麻煩,所以又開始想著是否換成一間高鐵站旁的小房,然後我又想著以後她們不要離開台灣太遠,留學的國家就以中國、日本、新加坡及澳洲為主,我和老婆也可以搬到北部,因為坐飛機一趟頂多8個小時,半天就可以見面了,這些事情應該是造成我近日失眠的原因…。
「我們的房子都可以自地自建了,你怎麼可能煩惱是否要買賣一間房子?」老婆推測說,只因為我沒去工作,待在家太閒的結果。
「我不是太閒,而是我在意的事情變多了。」誰叫台灣自己的電視台不知為何?總喜歡播中國別人的消息?”5年內沒有能力犯台”、”10年內兩岸不會打仗”…,其實這些新聞我已經聽了20幾年,那她們要再聽20幾年嗎?
「避免批評或嘲笑,不是沉默,就是反擊。」現在是靠老婆在外養家,她一定很累,我不能還想在言語上反駁她,只是為了爭論口舌上的對錯而已。
小時候的父親,好像就是不停地反擊的人,常常感受出他有過許多的抱負,不過抱負與成功有時不是一步之遙的倒影,而是吞噬的深淵。
某一天,不知從哪兒運來一大卡車的運動衣褲、長短毛巾和碎布之類的貨物,我差不多與餐桌等高而已,而貨車上面的東西堆疊得跟我們家二樓一樣那麼高,真是一個壯觀的景象,雖然我不曉得父親要將它們怎麼處置,最後要擺在菜市場或是夜市販賣?因為,它們只是被幾條大繩索胡亂綁著,我心裡暗暗覺得這些東西並不是什麼樣值錢的東西,說不定剛才運來的路上還掉了幾捆吧。
我又摸到右大腿內側15公分的動脈開刀疤痕,那是一個燥熱的夏季午后,全家人一起吃著午飯,我手邊的瓷碗滑掉到地上,裂成兩片彎月形的利器,與餐桌等高的我,也同時從椅子上跌落在地。我流失了超過1000cc的血液,母親說鄰近小醫院不敢收治,轉送到了大醫院,血庫送進去一包一包的血漿,家人焦急的腳步似在交錯阻擋著我即將匆匆溜走的生命,我終於耗盡了這個家庭的最後一滴資源。
雖然只有幾秒鐘的意識,我很清楚,所有的過程,一點感覺也沒有,我躺在救護車內,短暫醒了過來,沒有任何痛苦,只是非常的疲倦,想要好好睡一覺,但身旁的母親卻一直搖動喊著我的名字,只是一絲的疑惑,為什麼不讓我睡一下呢?我躺在手術床,又短暫醒了過來,雙手雙腳都被綁著,我一直掙扎,就想直接跳起來站在床上,但是我又睡著了…。
手術後幾天,第一次睜開雙眼,我記得醫師後面跟著好多人看著我,父母、親戚,還有一群陌生的人們,大家都很仔細聽著醫師在說話,也許我就是依靠著許多來自陌生的一種愛而活下來的吧。我現在一伸手就摸到的15公分痕跡,一再提醒我,現實的生活可不能只是依恃幸運而已!
從最深的黑夜醒來,不像失眠般想躲避光亮,我常回憶著那一天灰濛閃亮的、無邊際也抓不著的白色空間,我才明白「愛」是如此的偉大,即使它不像書中描述的聖潔與靈性,事實上,一個開始搖晃的脆弱家庭,結構震動後就很難恢復了,而我們竟在許多紛亂的情況下穿越危險與衝突,一家人不因舉步艱難而忘記凝視彼此,我以後只要想不通的我都稱為「愛是偉大的」。
我想著,父母有一段時期的工作(我所知道的)是沿著大街小巷派發海報,他們選擇的原因是因為可以論件計酬、只要多做就能多得,所以手中不停地遞出一張一張傳單,只要腳下保持一貫的、堅定的步伐,可以走過嘲擾人群,暴雨驕陽反而成為最真實可靠的陪伴了。
我後來才想通,他們最大的痛苦是對於過去的自責,而我的最大痛苦是對於未來的自省,不過,迫不及待的想要修補的內心裂隙,卻是自己為自己挖了一條條必須跨越的壕溝。
/掀起漫天的慾望
/至人間肆虐
/斷桅 船舶漆 一汩機油
/發光的魚越過海灘岸面
/我則擱淺斜躺
/身旁一朵浪花窺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