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朋友
上個星期某天晚上,二姊急忙打電話通知,阿母因為突發休克暈倒,已經被救護車從療養院送往急診。
像我這樣中老年的歐巴桑,大多已經面臨到父母衰老多病的情況,從老爸過世前三天兩頭往急診室跑,到現在阿母一年也要送急診一到兩次。我也從原本的手忙腳亂、焦慮不安,現在也已經可以有條不紊而又手腳迅速的處理。帶著一些在急診室陪病的必須物品,我沒有太多慌張不安,卻還是以最快的速度趕往急診室。
急診室的混亂以及漫長等候,對我就像家常便飯,內心沒有太多的波瀾起伏及不適應。過夜陪病的人選似乎也毫無懸念的掉到我這個目前還沒有慢性病而且失業不用上班的中老年歐巴桑‧‧‧這樣的急診室劇本是很多中年人的夢靨,每年總是一次又一次的上演。很希望快點劇終,又怕最終回的劇終人散‧‧‧
經過急診室一天一夜的折騰,檢查出阿母因為進食狀況不佳、血鈉過低,導致暈眩昏迷。需要將血鈉透過輸液慢慢回升,隔天阿母被安排躺到急診觀察室,雖然環境比候診室好一點,但還是充滿了各種吵雜、呻吟、醫療器械運作‧‧‧的聲音。但我已經很感恩了,因為陪病家屬的休息座椅從紅色塑膠凳升級為摺疊凳,陪病的夜晚可以靠背(不是靠北喔)一下,這可是渺小卻不得了的幸福。
隔壁病床躺了一個老榮民伯伯,看起來四肢細瘦,沒有意識知覺的躺在病床上。他必須靠著吸氧維持血氧濃度,每隔幾個小時就要抽痰、翻身、倒尿袋‧‧‧沒看到有其他人來探望或是換班,只有一位看起來六十幾歲快七十歲的阿姨在照顧他。阿姨也會很熱心的告訴我觀察室的一些注意事項,算是某種意義上的敦親睦鄰吧。
「偶跟妳說,那個飲水機在那邊啦。妳換下來的尿布如果有大便的話,要丟到那個紅色的垃圾桶喔,不然清潔人員會罵妳膩。然後白天班的護士都很兇膩,晚班有個護士先生人比較好啦,請他幫忙比較願意的啦。還有啊,如果妳要去藥局買什麼或是去那個美食街買東西,偶有那個榮民證可以借你啦,有打九折膩‧‧‧還有什麼不諸道,都口以穩偶,偶大概都諸道啦‧‧‧」阿姨熟門熟路彷彿職場上的老鳥在傳授菜鳥生存技巧。
阿姨說著一口道地的台灣國語,行走時可以明顯的看出右腳一跛一跛,不是很利索。髮根也冒出了一大截白髮,和之前染成酒紅色的髮色形成強烈的對比。常常她呼喊護理人員以及她講電話的音量都是中氣十足、十分響亮,讓人很難忽視她的存在。也在不經意聽到她講電話時,知道她叫阿紅。
我想阿紅阿姨應該是病患的看護吧,她勤於給病人翻身、按摩,只要病人的血氧一降下來她就會著急的呼喚護理師。深夜時,陪病的家屬都累的東倒西歪卻無法入睡時,我卻看到阿紅阿姨躺進去病床旁邊的置物夾層櫃中,把腳翹在摺疊椅上,不一會兒就傳來她穩定又響亮的鼾聲‧‧‧此刻感覺阿紅阿姨可以說是老鳥中的老鳥,非常懂得在急診室中把握空間和時間來休息。
就連護理師來巡床幫病人換尿布的時候,阿紅阿姨還是睡的不省人事,等到她醒來之後發現護理師已經把尿布換好。
「不好意思啦,偶睡著了‧‧‧妳還幫偶把我的工作做了,真是不好意思膩。」
「沒關係啦,我看到伯伯旁邊有小尿布,就沒叫醒妳,直接幫他換了。」貼心的夜班護理師妹妹如此說道。
急診室的夜晚,就在病人的疼痛、家屬的疲憊中迎來了清晨‧‧‧等著醫生來病床旁邊說明病情,決定著是否可以出院或是轉到病房甚或是繼續留在觀察室。
醫生走到阿紅阿姨的病人床邊,他快速的翻動了手中的病例資料。
「病人的腫瘤已經末期了,他這個情況是應該要進ICU,或是要考慮安寧‧‧‧」醫生用最專業的口吻說著最嚴重的病情。
「可是‧‧‧」阿紅阿姨一臉欲言又止。
「請問妳是病人的‧‧‧」醫生照慣例要了解眼前溝通者與病患的關係。
「女朋友‧‧‧偶是他的女朋友啦。我捨不得他去ICU啦,這樣偶就不能在旁邊照顧他了。」阿紅阿姨突然哽咽了,下一秒鐘就流淚了。
「喔‧‧‧阿姨,病人的病情已經很嚴重了,之前化療、電療都做過了,該放手的時候還是要放手啦‧‧‧不然他痛苦、妳也不好受。」也許是看的多,醫生說這些話的時候都顯得雲淡風輕。
「偶知道啦,之前化療住在思源樓啊,也都是偶在旁邊照顧他的。偶知道怎麼照顧他,抽痰、翻身、換尿布‧‧‧我都會啊,我只是不想他一個人孤孤單單在ICU沒有人陪‧‧‧」
阿紅阿姨又絮叨一些病人之前的病情跟治療情況,但是醫生因為忙碌的行程,也只是敷衍的安慰了她幾句,就去巡視別的床了。
我一直以為阿紅阿姨是看護,沒想到她竟然是病人的女朋友。女朋友這三個字還是震驚到我了。刻板印象中,女朋友是代表青春、亮麗、散發愛與被愛光芒的關鍵字。眼前這個六十好幾的『女朋友』,給她的『男朋友』把屎、把尿、抽痰、翻身。在阿紅阿姨和她男友的身上,看不見戀愛的甜蜜,而是生命的沈重‧‧‧
急診室醫生離開後不久,腫瘤科的年輕醫生來找阿紅阿姨。
「有啦,剛剛那個醫生有跟偶說最好去ICU,可是偶捨不得啊,萬一偶見不到他最後一面怎麼辦?」
「我是覺得也不用去ICU,病人病危時,妳要讓病人接受壓胸、電擊、氣切嗎?」年輕醫生說的急切。
一向聲音洪亮的阿紅阿姨默默的低下頭,搖了搖頭。
「不要,我們都不要‧‧‧」阿紅阿姨小小聲的說著。
「都不要,去ICU就是浪費醫療資源,我看病例,之前X醫生有幫你們轉介安寧治療,然後你們也沒去就辦了出院,也沒有回安寧門診。」
「嗯,安寧是不是就是等死?我捨不得啊‧‧‧」阿紅阿姨說著說著又哭泣了起來。
「病人現在的狀況也不能再做化療跟電療了,不壓胸、電擊、氣切,住ICU跟急診都沒意義。妳自己再好好想想‧‧‧」年輕醫生說完就離開了。
阿紅阿姨呆坐在椅子上許久,她就握著她男朋友那瘦的只剩下骨頭的手臂,嘴巴喃喃自語的像是對男朋友說了一些話,然後就流下眼淚。
我悄悄把一包衛生紙遞過去,她張口還來不及說謝謝,眼淚就嘩啦嘩啦的留下來。
來去匆匆的醫護人員沒有空閒去關心一個病患家屬的心情,阿紅阿姨已經決堤的情緒只能靠著跟其他陪病家屬傾吐來稍作緩解。她的情緒是滿溢的、思緒是紊亂的,在旁邊親聽的我也不需要太多言語,只需要安靜的傾聽。
從阿紅阿姨講述的片段,可以描繪出『女朋友』故事的大概。阿紅阿姨十幾年前到榮家擔任清潔工作,遇見了當時在榮家養老卻還沒重病的男朋友,於是他們漸漸走到了一起,雙方的子女都反對這段黃昏之戀,可是他們還是堅持要在一起。雙方的子女與家人也與他們漸行漸遠、不再往來,直到後來只剩兩人彼此依靠;再到現在只有病痛與不捨維繫著兩人。
「偶也知道他已經九十歲了,癌細胞已經到處都是,醫生也不想醫治他了。他不想被氣切,偶也知道。但是每次他卡痰喘不上氣或是血氧過低,偶還是會忍不住的打電話叫救護車把他送到醫院,不是因為他怕死,是偶捨不得,偶捨不得看他痛苦、捨不得他離開偶‧‧‧」阿紅阿姨看著病床上的男友,一臉溫柔。
吃完午飯回來之後,已經沒看到阿紅阿姨,病床被清空、等待清潔消毒。醫護人員說,阿紅阿姨帶著伯伯出院回家了。
看著空空的病床,我想起阿紅阿姨說;我是他的女朋友。而我這個世俗之人終究還是被自己的刻板印象所侷限,才會被這個年近七十的阿姨口中的『女朋友』三個字所震懾。
愛情可以是清晨的純潔清新,人見人愛;可以是正午的激情濃烈,充滿魅力;可以是黃昏的慵懶緩慢,有著無奈與不可承受之重‧‧‧我很羨慕阿紅阿姨,在將近七十歲的年紀,還可以勇敢的去愛與被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