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時間是午後兩點。B-2α正清洗襯衫後領上的血漬,她的行動電話突然響起,來電顯示是諸神黃昏,於是B-2α立刻接通:
「那個韓國人醒來了嗎?」
「不,比起那個,我們有更大的麻煩出現了。」當諸神黃昏說出這段話的時候,他的語氣聽起來著實令人感到事態嚴重,他隔著電話都能想像他十分難堪的表情。
B-2α猜測著:「兇手再次出現了?」
諸神黃昏:「是的,不過這只是情況陷入棘手的前半段,總之,很難在電話裡面解釋清楚。」
諸神黃昏謹慎的態度也使得B-2α進一步提高了警戒狀態,她簡短扼要地回答:「明白,我馬上到。」
掛掉電話,B-2α快步走出浴室並且換上另一件新的襯衫;端木看見B-2α的舉動,她趕緊小跑步湊過來對著B-2α問:
「姊,妳又要回去上班了嗎?」
B-2α一邊打好領帶、套上大衣,一邊應答著:「嗯,好像出了點事,我去看一下。」
端木:「今晚妳會回來吧?」
「如果順利的話,我希望晚飯前就能到家,」B-2α走到玄關處,蹲跪在地上繫緊她戰鬥靴上的鞋帶,同時她仍不忘叮嚀:「記住:我不在的時候,不要隨便給別人開門,如果肚子餓了,電話簿有一些外送店家的號碼,現金我就壓在鞋櫃最上層的抽屜裡,要是妳遇到了危險……妳有在聽嗎?」
端木捧著胸口認真地點點頭:「有,我很注意在聽。」
B-2α繼續道:「要是妳遇到了危險,立刻回到妳的臥室裡上鎖,然後在第一時間聯繫我,書架上面有本名叫《求生之書》的小說,仔細翻一下應該不難找到,內容有可以讓妳能夠保護自己一系列指令,不過當然,我還是希望妳不要用到比較好。」
「《求生之書》……難道夾藏著武器嗎?」後一句端木小聲呢喃著。
「總之,」B-2α穿好鞋子起身,她看著端木,並且稍稍替她撥開幾根遮住眼睛的頭髮:「別擔心,我去去就來。妳一個人自己在家沒問題吧?」
端木抿起嘴唇搖搖頭:「沒問題。」
「嗯,那就好。」於是B-2α轉身打開了公寓的大門,這時端木用手指點點B-2α的肩膀,她於是回頭:「怎樣?還有什麼問題嗎?」
端木向前走上一步抱住了B-2α:「沒什麼問題,只是想提醒妳:妳也一樣,請務必小心。」
B-2α心裡明白端木其實還是放不下心,於是她輕鬆地揚起嘴角:「收到,我不會有事的。」
端木放開B-2α:「好,那麼就……晚點見?」
B-2α:「嗯,晚點見。」安撫完端木,她走出公寓,慢慢地將大門關上,在等待電梯之際,B-2α闔上眼睛,點起一根菸然後用力吸上一口,等她再次睜開雙眼,她的表情旋即又化為俐落而專注的模樣,與剛才面對端木時的溫柔相比,剎那間簡直判若兩人。
她搭上電梯來到一樓,快速步出樓房,外頭的街道上,天空陰沉、大雪紛飛,放眼所及的每條主要道路全都堆上了一層厚厚的積雪,所有的路人無不受到風雪影響而放慢了前進的腳步,這座原本溫暖的城市轉眼給人一種十分不友善的距離感,隨人潮踩踏而融化,地上泥灰色的雪水彷彿時刻都在暗示不詳的發展,B-2α的腦海中想的全是有關這個案件的各種推論,加上剛剛才接到的消息,她也一同納入考慮,重新模擬新的假設。她手插口袋,大步通過人行道往電車站牌的方向走去,電車即將離站,B-2α不想浪費時間,她丟掉手上的菸蒂,然後跑步追上那班電車,用手抓住電車階梯的扶手後順勢一跳,一躍蹬進了車廂。
在新、舊市區的交接處換成了現代化的地下高速捷運列車,B-2α直接來到了腦神經辦公室附近的街區,她徒步走進商業大樓的地下停車場,但就在她要進入運貨電梯之前,她發現到樓層角落的停車格上有兩台黑色禮車正要離開,而那車牌號碼正是隸屬於美國大使館,單從這點就讓B-2α徹底體認到情況可能正瀕臨失控,她曾經對此做過最壞打算的預測如今大概就要成真。
電梯門關上後,B-2α用行動電話打給諸神黃昏:「我到了。」
諸神黃昏:「好,我現在人就在電梯門門口。」
電梯的廂門一打開,B-2α走出來便直接朝著站在她面前的諸神黃昏質問:「大使館的人來這裡做什麼?」
諸神黃昏:「不只是大使館,NSA、CIA和美國國防部都有代表過來,事態似乎越來越嚴重。」他看看手錶:「走吧,岩川跟老師都在會議室裡面等妳。」隨後,B-2α跟諸神黃昏立即趕到第二個樓層。
會議廳是一個幽暗、靜謐而且感覺莊嚴神聖的地方,在會議廳的中央有座玄武岩雕製而成的黑色大圓桌,圍繞著圓桌共有12個座位,每個單位上都還有完整的獨立電腦週邊設備,而從房間天花板各個角度所投射而來的光束在圓桌中央交叉集結,形成了一個立體的投影成像。
B-2α推開門口的兩扇大門,靠著立體影像的弱光找到一個位子坐下:
「抱歉,我來晚了。」她將外套脫下,摺疊兩次後將之抱在懷中。
房裡成員共計有岩川、北斗星、諸神黃昏以及B-2α等四人。北斗星的手邊擺著數十張的紙本文件,而在B-2α加入會議行列以後,他放下了手上的兩個資料夾,接著摘掉他的眼鏡:
「沒關係,用不著道歉……」這樣的開場氣氛很不自然,彷彿接下來要進行的並不是針對案情的討論會議,而是打算宣告某項結果,但北斗星還是先問著:「關於妳現在手上那個正在辦理的案子……現在進度怎樣?」
B-2α簡短地報告著:「已經沿線逮捕了一名相關的嫌犯,作案用的所有硬體設備也全被回收,毀損程度有些嚴重,技術組的同仁們正在盡力設法修復並進行分析;至於嫌犯本人則是在逮捕過程中拒捕而受到些許傷害,目前正在醫院接受觀察,如果沒什麼大礙,意識恢復後就將進行審訊。」
會議桌上一片沉默……
愁容滿面的北斗星再次開口:「妳沒有事情要問我嗎?」
北斗星說完又是另一片尷尬的死寂。B-2α緊抿下嘴唇,她挪動坐姿,雙腳交疊,上半身微向前傾,用右手托住後頸,她的眼神銳利地望向北斗星,既然他都主動提及了,B-2α於是也不再有所保留:
「你是不是已經答應讓美國來干涉我們的案子?」
北斗星把手中的眼鏡拋在桌面上,整個人疲憊地躺在椅背,全身散發著一覽無遺的無奈:「大約3個小時前,兇手又出現了,他在新、舊市區的交接處連續殺害了三個地痞流氓,不過,有一人生還,他一個人逃到警察局報案,並且詳述了整個經過,大概是兇手刻意想要傳些訊息的關係才留下他;而妳也知道,那片都更擱置區沒有任何的路口監視器,因此那名生還者也就成了唯一的目擊證人,然而糟就糟在這裡……」
B-2α:「美方比我們早了一步?」
北斗星:「是的,他們早已透過政治壓力和外交關係與警方達成合作,不過,重點是兇手留下的訊息,他用利刃在生還者的胸口上留下了一串英文:『HELP ME. B-2α』。」
「雖然我不願這麼想,但是,」諸神黃昏:「他知道妳的名字,也許這一連串的行動就是針對妳展開的。」
B-2α看了諸神黃昏一眼,稍微想了一下,然後又把注意力轉回桌面上的立體投影,岩川已把案發現場以及受害者的相片全數上傳,B-2α:「我們不排除對方曾受過情報蒐集的訓練,因此,注意到我們已經開始調查,以及得知本區事務所管理員的身分並不意外;然而從他第二次的手法來看,他會那麼做,合理推測是他認為他的處境已竟變得危險,畢竟他留下了『HELP ME. B-2α』這樣的訊息。剛才離開的美方應該也做出一模一樣的假設,對吧?」
北斗星:「沒錯,就連第一手情報也是由他們提供的,雖然我們並不知道完整性與可信度有多高。」
「關於美方的各種猜測先暫時擺在一遍,因為如果這個假設成立……」B-2α:「其實會衍生出更多不合邏輯的謬誤。」
諸神黃昏:「怎麼說?如果針對此單一事件所能看出的矛盾處和總結論到底有多少?」
B-2α冷靜分析道:「在他第一次做案時,假設確定他是為了引起他人的注意,那麼他已經達到了這個目的,這種情報即使是一般群眾也不難從新聞媒體得知;第二次犯案卻沒有合理的解釋,既然他在這段期間已對本區的事務所有相當程度的瞭解,並且一開始就有向我們求助的打算,比起無意義的殺人,為什麼不直接現身?對方絕對不可能愚蠢到連這種事情都不自知。」B-2α看著諸神黃昏,然後又看著北斗星:「因此『一開始就是針對B-2α』的這個前提,其實有極大的概率是美方刻意引導我們那樣想的說詞。」
北斗星其實在心裡也有自己的想法,不過他仍想繼續諮詢B-2α的分析:「妳想強調的是:他們必然隱藏的情報就是我們始終無法取得先機的原因,是吧?」
B-2α:「沒錯。如果重新梳理他們所給的故事,在案情一開始由我們事務所接手時,美方就曾透過外交部為窗口表示與我們合作的意圖,理由是『探員的叛逃與失控』,當時我就以『這樣的解釋經不起推敲』為判斷依據、嚴正拒絕了他們。然而他們剛才卻又主動帶著新的情報上門……我就說得再明白一點:CIA、NSA、美國國防部,這三個單位應該才是打從一開始就想針對我的主謀,依這個論點重新思考,他們與兇手之間的關係就顯得更加微妙。形塑完美謊言的基本常識就是虛實參半,如果有特別針對攻擊的對象,那麼就要逐步提升複雜程度,使目標在接連不斷的事件中得不到反應的時間,從而被剝奪並控制判斷與行動。」B-2α幾乎不眨眼地又將眼神轉向諸神黃昏:「人命的傷亡的確是遺憾的,可是從客觀評估上,我們可以逮捕到那名韓國駭客的計畫和過程就戰鬥莫非定律而言,其實有點過份順利。」
諸神黃昏明白B-2α只是就事論事,因此他沒有太大的排斥反應,反倒也不得不低聲承認:「嗯……的確,妳說的沒錯。」
「真要認真懷疑的話,關於3小時前的那名唯一生還者,他身上被刻下的訊息真的來自於兇嫌本人嗎?」B-2α將目前應該專注的疑點一一列舉出來:「兇嫌選擇那樣的犯案手法是想要傳達什麼?他的原始動機是什麼?他與美方的真正關係是什麼?而被美方隱瞞的實情又是什麼?」說到這裡,B-2α雙眼盯著北斗星:
「老師……我想,現在應該輪到你有話對我說了。」
北斗星從手邊的檔案附件信封裡取出了兩塊隨身碟,並且將它們插進桌子底下的主機連接埠,圓桌中央的顯像開始改變畫面,內容是兩份紙本文見的掃描檔。北斗星:
「這兩份資料分別是給本國政府單位以及給我們事務所的,就算屬於無法公開的機密等級,但也保有官方在法律上的效力,」那兩份文件上都標示著美國國徽以及相關單位的老鷹圖騰,封面上也蓋了數個大紅色的「核可」章印。北斗星:「由美國大使館負責轉交給本國外交部、內政部和國防部的那一份聲明,說得明白點只是表面作業,內容是以反恐為名的跨國連合特殊軍事行動,然而具體要求則是透過政治施壓,讓美軍擁有完全的主導權。」
北斗星按了兩下光觸鍵盤的亮紅色按鍵,立體影像又顯示出各政要首長的簽名筆跡,看著那些簽名,諸神黃昏臉上滿是不屑:
「嘖……他們一點維護自主權的意識都沒有嗎?」
B-2α沒作反應,她只是又斜眼偏視著另一份檔案:「那麼給我們的那一份檔案內容是什麼?」
北斗星手中點著滑鼠轉換檔案內容:「至於交給事務所的這一份,內容同樣不樂觀,美方正式向我們宣告:這是他們國家的內務,命令我們不得干涉。」他刻意一邊開始收拾桌上的紙本文件,一張接著一張疊在一起,一邊又仔細觀察B-2α是否留意到他的這個舉動。
B-2α面不改色地問:「從我認識你到現在,你不會做出錯誤的決定,特別是這種於情於理都毫無根據的命令,對吧?」
北斗星的手指不斷地在桌面上打著節拍,他故作從容地回應:「嗯哼……」
B-2α進一步切入核心:「那麼擺在你面前的紙本資料內容又是什麼?」
北斗星正等著B-2α這直接的提問,他說:「由於兇手第二次的出現帶來『HELP ME. B-2α』的訊息,美方利用了這一點,以此為藉口,將脅迫我們閉嘴的籌碼擺上了檯面。」
B-2α神色凝重,她問:「所以我剛剛的推理沒錯,他們也在針對我?」
北斗星伸手搓揉太陽穴,接著把手放在成堆的資料夾上:「嗯,這些影印的副本……全是妳的個人檔案,自13歲到進入事務所前的所有行動記錄摘要,全部都在這裡。」
B-2α一點也不在乎:「所以呢?事務所的立場不能在這裡讓步,我也只不過是可消耗的資產。」
北斗星指著B-2α:「妳知道我根本不會那麼做,以後也絕對不納入考慮。」
「難道你不認為代價太大了嗎?尤其身為創始人之一的你,事務所成立的宗旨該怎麼辦?如果為了我而退縮,事務所的未來將無以立足,並且必然會遭受到更多質疑的眼光,最終也可能發展成全面瓦解的地步,你認為這值得嗎?」B-2α的字句沒有任何的情緒起伏,冷漠而單調。
北斗星:「這種事情我當然了解,不過那都無所謂,這個案子已經跟我們沒有任何的關係,美方會完全接手,至於將來的事……日後再打算,暫時,就是如此。」
B-2α:「為什麼?」
北斗星:「我可以犧牲我的世界,我也絕對不會放棄妳。」
B-2α:「你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麼?」她保持平靜地問。
北斗星嘆了口深而沉的氣:「因為我有責任,因為是我找到妳並且帶領妳進到事務所的,那麼我就必須視妳為家人,如果妳夠瞭解我,妳應該也不難明白:我絕對不會放棄單位裡的任何一個人。」
聽見這一席話,特別是「家人」這個關鍵字,B-2α的腦海裡閃過無數個端木的影像。於是,她回答:「謝謝,我知道了。但是這樣的結果真的令我感到相當地沮喪。」
諸神黃昏:「我也是……」
岩川提手應和:「同感……」
會議室裡的氣氛顯得越來越低迷,所有人臉色凝重,悶不吭聲,只能陰沉地盯著立體投影上已經簽署北斗星名字的文件時間,這似乎已成定局,假使命令如此,岩川、諸神黃昏以及B-2α便再也沒有策劃下一步的許可,他們僵持在各自的座位上,任憑時間一分一秒經過,原本B-2α的頭髮因為降雪的關係而被融化的雪水滲濕,隨著會議室內的空調吹送暖氣,漫長的沉默已久到不僅是頭髮,連同她抱在懷裡的大衣快被烘乾了。
然而在這密室裡經過度秒如年的抑鬱之後,北斗星毫無預兆地公佈了一件他早已醞釀完備、幾乎足以逆轉當前氛圍的宣言:
「如果討論會議只是為了宣佈壞消息,那麼就沒有任何的意義。『健忘者是幸福,因為他們即使犯了錯也不會感到難過』。」
諸神黃昏醒了過來:「好吧……這是什麼意思?」
B-2α:「那是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說過的名言之一。」
諸神黃昏:「意思是?」
「意思是:我們不如就違反約定,當一個健忘者。」B-2α馬上進入狀態:「只不過這種行為應該是比較像是“狡猾者”吧。」
北斗星:「《孫子兵法》曰:『兵不厭詐』,況且我們本來就是駭客,想法上,我們都必須跳脫框架。」他得意地指了一下腦袋。
岩川:「換句話說,我們轉至地下發展?」
北斗星:「是的,沒錯,但是這案子“已經不是由事務所插手負責”,而是“另有不明的他人私下進行”。」
諸神黃昏:「等等,以免我有誤會:調查持續進行,可是將不會再有來自事務所的官方資源?」
北斗星:「嗯,恐怕是這樣了。不過,B-2α,妳應該還是有辦法吧?」
B-2α乾脆且果斷地回答:「沒問題。」
北斗星:「好,那麼我們現在的目標有二,第一:我們必須監視美方,弄清楚他們正在做什麼;第二:一定要趕在對方抓到目標之前先行得手,如此一來,我們才能重掌先機。然而大前提是:別被抓到,這件事情見不得光,即使是在駭客界也一樣。」
岩川:「瞭解。」
諸神黃昏:「我還有其他選擇嗎?這簡直是把遊戲難度調到最高。」
北斗星:「以上,就是這個樣子。這個專案只有我們四個人知道,其他部門的工作人員則會繼續進行他們手上的工作,如果可以,盡可能低調一點。我們就在這裡解散吧。」
諸神黃昏和岩川率先起身走出門外。B-2α則是多停留了一下,除了將大衣重新披上,她還有些個人的想法想對著北斗星說:
「就客觀角度而言,我仍舊認為應該用我換取繼續辦案的權力。」
北斗星:「我問妳:妳應該也有家人吧?」他按著桌面上的光觸式鍵盤調出另一份檔案:「他們連這個都查出來了:『端木若愚』和『端木思儀』的個人檔案。」
B-2α抬頭看著顯示影像,一副頗為懊惱的又氣憤表情:「居然因為我而做到這種地步……」
北斗星:「尤其是端木思儀,她應該和妳聯絡上了吧?在機場的海關有她的入境紀錄。」
B-2α:「嗯。」
北斗星:「那女孩的故事令人相當遺憾,她的親人都過世了,對吧?」
B-2α:「嗯。」
北斗星:「那麼她也只剩下妳了,如果妳也跟著消失不見,對她而言人生也就等同於絕望。所以,」北斗星轉動座椅背對著圓桌:「就算再怎麼合乎邏輯,『自我犧牲』都不該是優先選項,因為那抹滅了人性。妳不是可有可無的資產,無論我們還是那個女孩都很需要妳,拿掉『B-2α』這個稱號,妳也只是個凡人,而這樣的認知才是令我們強大的關鍵,明白了嗎?事務所的管理員。」
聽完北斗星的一番話,B-2α並沒有感覺較為輕鬆,她說著:「就在今天早上,我告訴了端木有關於我的事,雖然只公開了一小部分,在午餐時她問我:『難道妳不會感到怨恨嗎?怨恨那些把妳變成現在這樣的人?』我回答她:『如果遇到任何苦難都將自己視為受害者、把自己想像成悲劇中的主角,那麼活下去一點意義也沒有,純粹只會變成為了滿足自虐的自證預言而已,除非真正的死亡降臨、將這一切畸形的存在通通抹除。』。」
北斗星:「妳想強調:永遠都要用極端的現實條件來檢視自己的思想,以免淪落情緒化的惡性循環嗎?」
「是的。不過……」B-2α的話語倏然停止。
北斗星:「『不過』什麼?」
B-2α:「不過,我有時的確會這麼想:為什麼是我?這當中有任何具體的原因嗎?也許我做錯了什麼而不自覺所以才導致我的自由遭到剝奪?有時候我在凌晨醒來,意識到自己還在呼吸、手指還能活動,那令我產生了罪惡感,然後我會捫心自問:『我憑什麼活下去?我夠資格嗎?』」
B-2α:「那麼給妳妹妹的答案變成了什麼?『官方報告』嗎?」
儘管B-2α在前一秒是眉頭惆悵,但是北斗星那帶有些許諷刺意味的回覆使她不由得哼笑了幾聲:「也許這是我身為人類的那一半所自帶的認知失調吧。」
北斗星:「抱歉,我幫不上什麼忙。」
B-2α重新整理起儀容:「無所謂,至少您願意聽我說。還有……謝謝你沒有把我交給他們,這是出自於我私人的衷心道謝。」
說完,B-2α就要轉身,但同時北斗星卻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他叫住B-2α:「有件事情我方才忘記跟妳說,還記得那段無線電攔截到的關鍵字嗎?也就是『奈伊』?」
B-2α:「記得。」
北斗星:「在簽下不干涉條約之前,諸神黃昏和岩川曾在妳的指示下駭進美國大使館的檔案庫,並且大略搜查了過去兩個月來從美國本土單位送過來的每份檔案。其中有一份檔案的內容雖然無法開啟,不過可以接由通續紀錄查到它的傳送來源是NSA,而檔案的命名似乎同時也是這次整個反恐行動的代號,它的命名就叫作『奈伊Mk Ⅱ』。儘管岩川他們沒法取得進一步的相關資訊,不過,我認為應該讓妳知道,說不定妳會因此發現些什麼關聯,畢竟妳曾與奈伊本人接觸過,而我直覺這樣的命名也不會是什麼巧合。」
B-2α:「這條消息我會另外再查清楚。」
北斗星:「美軍大規模的調度已經在網路圈引起傳說:這次所謂的反恐其目標就是為了逮捕奈伊,或者應該說他們從來就沒有放棄過這樣的野心。妳是當年的少數知情者……假設奈伊已經來到了這個城市,而她正是一連串事件的主謀,妳相信嗎?」
B-2α回過身去走向門口:「我的工作並不是信或不信,而是實際行動的採取與否。」說完,她推開大門,走出這房間。
會議室裡只剩下北斗星獨自一個人,他喃喃道:「工作與私事分得真是清楚啊,B-2α」
B-2α走出門外,岩川和諸神黃昏正站在吸菸區相互遞菸。諸神黃昏:
「好了?現在該怎麼辦呢?技術上來說,我們現在應該都是待命的狀態吧?」
B-2α:「岩川,繼續把那個韓國駭客電腦的鑑識工作完成,如果發現任何東西就立刻通知我。」
岩川的鼻孔呼出菸幕:「瞭解。」
B-2α:「諸神黃昏你還是跟我一組行動,既然事務所的資源已經不能使用,我們就必須找人幫忙。」
諸神黃昏:「好,明白。」
B-2α:「如果都沒問題,我們就開始分頭進行。」
「那麼暫時就先分開了,時間很重要。」點個頭示意,岩川隨即轉身離開。
在岩川邁向走廊的另一端之後,B-2α和諸神黃昏也動身步行至電梯,但直到停車場為止,B-2α都還沒告訴諸神黃昏將要前往的位置;坐上車子,關上諸神黃昏的車門,B-2α扣起安全帶,諸神黃昏:
「就算是想要漫無目的地亂逛,起步也該先決定方向吧,所以我們現在到底要去哪裡呢?」
B-2α直凜凜地說:「回老城區。」
看見B-2α如此肯定的態度,諸神黃昏只有扭動他的鑰匙發動汽車引擎:「好吧,都聽妳的。」
因為大雪的關係,本來日照時間就不長的冬季,黑夜提早降臨於整座城市。B-2α指引著駕駛方向,最後諸神黃昏的車來到了一處老舊的轉運倉庫區,他們雙雙下車,穿過一座不受風雪影響依然活躍營運中的灰市,走進某條陰暗又濕冷的巷子裡,地上一些融化的雪水還倒映出屋頂電器招牌的閃光,沿著整面由紅磚以及水泥砌成粗糙牆壁繼續前進,巷道的末端出現了一段通往地下室的石板階梯,B-2α走在諸神黃昏的前頭,順這那條狹長、幽暗而且潮濕的階梯直走到最底部,盡頭是一道斑駁的木板門,由門縫另一端透出來的微光隱約還能發現鑲在門板上的鉚釘及鐵條,門把也是一塊質地冰冷的鐵環,整體而言,簡直就像中世紀的地窖入口一樣,B-2α拉開那道門,帶著諸神黃昏一同進入……
然而與門口的模樣形成強烈反差,裡頭並不是鋪滿稻草的死牢,而是一間酒吧,有柔和的光線和溫熱的暖氣,場地不算太大,音響播放著輕鬆的爵士樂,除此迴蕩在這裡的只剩酒保清洗玻璃杯時互相碰撞的聲音,由於還不到現場演奏的時間,整間酒吧裡只有三三兩兩為數不多的其他客人。B-2α拍掉頭頂和肩膀上的積雪,諸神黃昏倒是有些心急,他左顧右盼地質問道:
「這是什麼地方?」
「很難看出來嗎?」B-2α:「我說過我會請你喝一杯,你要喝什麼?」
「雖然時間點有些奇怪,不過,波本(Bourbon),謝謝。」諸神黃昏:「那麼……我們要找的人在哪裡?」
B-2α脫下外套掛在門旁的衣架上,暫且忽略諸神黃昏的問題,她兀自說著:「歡迎光臨,這裡……算是我的核子防空洞。」B-2α接著走向吧檯,她對著酒保點單:「波本和長島冰茶。」
諸神黃昏跟上B-2α:「妳說這是一座……核子防空洞?」
B-2α:「那當然只是個比喻,為了避免有任何未知的突發狀況,我多發掘了幾個『第二聚集地』,性質等同避難所或安全屋,在這基礎上,不同的第二聚集地都有專門對應的狀況。即便之前從沒發生過像今天這樣的困境,我偶爾還是會來到這裡,算是我私人的工作室……專門處理一些我不會在事務所進行的工作。」
諸神黃昏:「好比說呢?」
B-2α:「好比說社交活動。」
諸神黃昏:「哇嗚……這真是顛覆我對妳的印象。」
酒保把酒杯端到吧檯上,B-2α拿起自己的長島冰茶:「所以,我其實有幾個隨時都能毀滅世界的強大盟友。」她看了諸神黃昏一眼,她轉身:「走吧。」
諸神黃昏還摸不著頭緒她所說的到底是真是假,但由不得他追問,他立刻拿起酒杯跟上B-2α。繞過吧檯,後方是一條長度超乎合理範圍的走廊,而且莫名陰暗,不出十多秒,諸神黃昏就失去了B-2α的影子,他問:
「妳還在嗎?我完全看不見妳了。」
「找個地方站好別動,」B-2α的聲音從這條幽暗的迴廊某處傳來:「站穩了嗎?」
諸神黃昏的神經稍微緊張起來,儘管他被這片黑暗包圍、讓他看不見任何東西,但是他仍撐大了他的眼睛,彷彿下一秒鐘就會有什麼從黑暗中憑空現身一樣……
B-2α接著將電源的總開關用力往上扳動,那是一個巨大的、平滑的塑膠電閘,彈簧受到壓力時發出了像是扣下擊墜的聲音,接著,整個空間像是活了起來,無數座高階電腦工作站所發出微亮光點從B-2α所在的周圍開始閃爍,然後是高壓纜線被通電時發出的茲鳴底噪,此外散熱用的風扇也同時相繼運轉。
隨之降下的四根柱子,上頭佈滿了可以調整光譜的陣列燈珠以及動態捕捉鏡頭,在一片藍光的照明下,諸神黃昏這才發現:原來他們兩人早就已經離開走廊、進入到一處密室,他環顧著密室內的佈局,諸神黃昏並不是沒有見過滿屋的高科技設備,但在這間密室的正中央,有樣擺設最為突兀,那是一張充滿蒸氣龐克(Steampunk)色彩的躺椅,底座全由大小不一的齒輪組裝而成,看起來不免令人聯想到二戰時期所使用的譯碼器或打字機,除此,環繞著這張機械椅,週遭還連結了其他用來監控生理狀態的各類醫療器材。
B-2α脫下大衣、卸下戰術腰封,並且用軍規纜線將頭戴顯示器與工作站進行連接,她一面解釋:「這個地方,這些硬體操作設備都是為了像我這樣的人特製的,不必再用侵入式的手段就能讓我與光纖網路連接,並充分發揮大腦的雙向信息交換與運算能力。」她翻出腰封上的工具鉗,原來在諸多工具中,其中一支是啟動系統用的實體金鑰,B-2α將那支外形宛如隨身碟的金鑰插入電腦主機上連接埠,她繼續說明:「也許你早已聽過這些名詞:『電子腦自閉症』、『Talking Head』、『ENIGMA』……實際上指的都是同一種遺傳基因上的變異,屬於高功能自閉症的分支,正式名稱為『十七世紀症候群』,而我正是這種症候群的患者。」
「自從進入事務所之後我就聽過不少關於這種症候群的傳聞,」諸神黃昏的詫異一覽無遺:「所以都是真的?妳能夠與電腦程式融合並將意識與網路連結?」
「沒錯,」B-2α:「因此,確保乾淨的電子迴路以避免自己的大腦受到網路病毒的感染,這是件相當重要的事。」
工作站上的螢幕正在顯示啟動進度,並一一確認上百道無論防衛性或是主動攻擊性的防火牆都能正常開啟,而即將接連的線路已經被明確清空。
諸神黃昏:「如果大腦受到電腦病毒感染會怎樣?」
B-2α:「不一定,由於精神和身體是錯綜交纏的,通常而言都會影響腦部機能:不同程度的失憶、表達能力受創、知覺神經錯誤傳導、動作器官無法協調之類的,嚴重可使內臟功能失常、抑制某些腺體的分泌,也可能將大腦和身體完全分離,變成所謂的植物人,最壞的結果就是直接導致死亡。雖然十七世紀症候群與網路連結的原理只是生理和心理的分開然後再合作,藉著不斷地解讀電子訊號達到類似自我深沉催眠的情境,不過光是做惡夢都可以使人心跳加速,同樣的道理,一旦靈魂死了,肉體也不可能獨立存活。」
諸神黃昏臉色凝重:「喂,這聽起來也太危險了吧?」
B-2α倒是毫不在意,畢竟這樣的流程她已經操作過無數次。在她準備坐上那張機械椅之前,她問道:「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叫做『好奇之角(The Corner of Curiosity)』的駭客?」
諸神黃昏遙遙頭:「沒有印象,給我點提示?」
B-2α:「好奇之角曾經癱瘓了美國自911攻擊事件後,以國家安全為名監視全球民用通訊管道的稜鏡計畫。」
「等一下,」諸神黃昏指著B-2α:「妳說的是愛德華‧史諾登(Edward Joseph Snowden)吧?」
「不,他只是“揭露”了稜鏡計畫,」B-2α糾正著諸神黃昏:「在那之後,有個人展開了追蹤調查,獨自花了數年的時間核實稜鏡計畫的規模及運作模式,接著她展開了反制攻擊,首先是燒壞了DIA(Defense Intelligence Agency:美國國防情報局)和NCIC(National Counter Intelligence Center:美國國家反情報中心)的中央處理電腦,然後將稜鏡計畫所涵蓋到的實體終端癱瘓,若非及時拔掉插頭,NSA的本部也差點在這波攻擊下淪陷。為了以防出現錯誤的報復對象,她在在駭客界和電子前線基金會主動留下自己的網路代號:『The Corner of Curiosity』,從那時候開始,NSA的右派人士才稍微收斂一點。」
「有可能辦到嗎?」諸神黃昏:「妳說她獨自一個人就實現了這整場攻擊?」
「在硬體方面,好奇之角的確得到了日本方面的協助。不過之所以能靠她一己之力就重挫NSA,那是因為她和我一樣,好奇之角也是一名十七世紀症候群患者。」B-2α喝了一口長島冰茶:「現在你可以明白,對於情報圈與軍事界而言,十七世紀症候群患者為何如此重要,單憑一人就足以掌握戰略優勢或左右國際威脅,只要我們能夠連上線,地球上最優秀的電腦在我們的面前都不堪一擊,然而我們不那麼做只是因為覺得太麻煩而已。」
為了按捺內心的惶恐,諸神黃昏也喝了口手中的波本:「而幸好,好奇之角是我們的盟友,對吧?」
「是的。老實說,我認識她已經很多年了,她的真實身分只不過是個高級中學的國文老師;但我不能夠再透漏更多。總之,人類創造電腦,人類依賴電腦,電腦混亂人類,人類變成電腦,人類毀滅電腦。」B-2α舉起長島冰茶向諸神黃昏乾杯,然後一飲而盡,她坐上機械椅,一配戴好頭戴顯示器,房內四根圓柱上的動作捕捉鏡頭便彷彿活過來一樣開始協同運作,而她椅子下的所有齒輪與金屬結構也接連發出機械聲響,所有的生命監控裝置都在顯示B-2α當前的生理數據,她調整好椅背的傾斜角度:「現在,我要潛入了。」
諸神黃昏:「那我該怎麼做呢?」
「待在原地,耐心等待。」B-2α:「我很快就回來……」
稍後,在安靜的片刻,她留在現實世界裡的身體徹底放鬆肌肉,乍看之下猶如睡著了一般,側歪的頸椎、垂下的劉海、攤平的手臂……不過在頭戴顯示器的眼罩之下,她的雙眼依舊睜著,透過能夠散發高頻微光粒子的內置顯影光帶,大量的資訊不斷被送進B-2α的腦海中,而她並不需要做出任何大動作的身體反饋,例如打字或出聲,圓柱上的多光譜燈珠與動作捕捉鏡頭就是為了以紅外線的方式偵測她全身最細微的動作,心跳的頻率、呼吸時的胸口起伏、末梢神經的抽搐、體溫的變化……這些在光觸系統內全都能夠轉譯成在電腦世界裡編碼;同時,她的聽覺也並沒有關閉,因為那些機械齒輪每次的咬合、濾波器傳出的高頻音以及電腦主機運行的低週波,聽似無意義的背景底噪,實際上皆能幫助B-2α以交錯的音源與聲波在虛擬世界裡建構出觸覺與平衡感。
連上網路的過程並沒有如任何漫畫或電影鎖描述的迷幻光影、沒有流動的原代碼字母、沒有四處充斥的商業廣告……什麼都沒有,B-2α在虛擬世界重建自己替身的感覺比較像是歷經一次重生,模糊的視線逐漸清晰,現實中的雜音會漸漸從耳邊消失,接著身體會感受到重力,體感也會如離開烤漆房由高溫降至皮膚能接受的合適溫度,她甚至可以在這裡呼吸到乾淨的空氣,雖然那聞起來有點像是混了輕微的金屬與臭氧的味道。
她在虛擬世界的替身與現實世界相差無幾,一樣的髮型、一樣的外觀,以及一樣的穿著,只不過她身處於一處看不見邊際的全白世界,雖然有光,可是找不到明確的照明來源,腳底下也沒有明顯的影子。
而她正要找的人就在那裡,與B-2α所站位置的距離大約10公尺,那名好奇之角就坐在一張簡單的書桌後方、靜靜地在稿紙上撰寫著文章;B-2α也用程式語言寫出了一張極簡風格的椅子,與好奇之角面對面坐著。
好奇之角是位女性,年齡與B-2α差不多相仿,她一頭黑色的長髮及肩,戴了副紅色金屬框的眼鏡,與B-2α相比,她的身高矮了一點,體型也更為纖瘦,她穿著休閒的牛仔褲和一件純白的短袖上衣,並且在身上還披了一件保暖用的日式半纏,除此,她的腳上沒有穿上鞋子和襪子,整體形象顯露出一絲從容的禪意。
B-2α坐下後,她開口對著好奇之角說:「按照妳的時區,晚安。雖然我想問妳最近好不好,不過另一方面這其實是我想要展開我自己話題的起手式,感覺很虛偽。」
「這是兩碼子事。」好奇之角停下手上的筆,露出她帶有小虎牙的微笑:「首先,我很好,感謝妳關心的提問。然後,我覺得妳多慮了,妳應該試著稍微調整一下這種預設的習慣。」
「我只是希望盡可能地不打擾任何人,那是一種基本的禮貌。外加,」B-2α:「我最近正在練習不少新的事,驟然改變一向都很不容易。」
好奇之角:「有點諷刺,可不是?因為像我們這樣的人最擅長的就是擬訂計畫,但往往計畫卻又趕不上變化。」
「結果就是為了預防突發狀況,於是我們又不得不擬訂更多的後備計畫。」B-2α看看手錶,上面顯示了兩種數據:在網路世界所停留的時間以及現實世界中已過的時間,由於相對論的關係,在這裡,時間流動的速度比現實還要緩慢許多。
好奇之角察覺到B-2α探錶的動作:「『時間是鐵面無私的監視者,監視芸芸眾生。』」
B-2α知道這段話的典故出於《水問》的〈悲賦:陽光不到的國度〉,全文的上一段是「生命像個鐘擺,不得不開始,不得不在死亡與疲倦之間周旋,然後不得不停止」,因此她回答道:
「但如果我再不做點事,相對穩定的局勢就會遭到靜止,因為混亂已經在我能察覺之前就已經開始。」
好奇之角推了下眼鏡:「我嗅到了點不尋常的跡象……妳今天似乎不是為了想聊天才來找我的,是關於工作上的事?」
B-2α:「嗯,我需要妳的幫忙。而我相信妳也已經聽到了一點風聲。」
「好吧,其實我也不難意料,當前美軍的行動規模太大,就算我不想注意到也很困難。」好奇之角收斂起相互試探的態度,準備正面應對:「然而我多麼希望這跟妳一點關係也沒有。」
B-2α聳肩攤手:「如妳所說:計畫趕不上變化。在我繼續往下深入的時候,我需要有人可以幫我拖住整支美軍艦隊的行動,以免升級成全面戰爭。」
「這聽起來很沉重……」好奇之角一聽到B-2α的請求,就算不知道具體細節,她大概在心裡也有個底了,因此她無奈地搖著頭:「妳要知道,我已經很久沒做這種事情了,因為我看穿了這套規則:妳努力為妳所相信的價值觀做出了一點犧牲和反制,短期之內或許可以得到一絲的平靜,但後來呢?對手也在養精蓄銳、準備捲土重來,仇恨、野心、技術門檻、波及範圍……最後不管是我們還是他們,全都在準備下一次代價更大的對抗,妳永遠無法真正一勞永逸地終結它,因為妳所對抗是無形的意識形態,但我們的壽命是有限的,這種消耗戰直到最後只會有一種下場,我相信妳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尤其妳還曾有過那樣的背景。我甚至用簡單的邏輯就能推理出來:事務所肯定發生了什麼事情而遭到了掣肘了,對吧?當組織龐大到某種程度,政治手段就變成了最大的制約因素,否則妳就不會需要求助於我,這也是我獨立作業並選擇保持中立的原因。」
「無關於依附組織或者堅持獨立行動,其實這都跟我們交集的目標沒有衝突,自由、公平、免於對生命安全的恐懼……我們想要保護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即使是在虛擬的網路空間,B-2α仍透過程式語言編撰出一包能讓她從口袋裡拿出的香菸,然後悄悄含在嘴邊點燃它,她面容惆悵地說:「沒有人真的能夠從中脫離,因為每個人都是消費者,但凡任何一個人享受過物質上的安穩供需、產生過第一世界的煩惱,於幾千公里外的世界另一頭就有人遭到掠奪與欺壓,加害者的頭銜難辭其咎,但隔著手機與電視,我們都能方便地去指責戰爭的惡劣與不正當,讓自己矯情地立於道德制高點、堅信自己有多麼無辜。比起冷戰的恐怖和平,現代戰爭的本質是消費主義的實踐,換句話說:戰爭經濟是我們這時代泡沫化的生活必需品,雖然殘酷,不過卻是鐵一般的事實。但我也並不是在憤世嫉俗地無差別指責所有人都是既得利益者、批判不知情或沉默的人都是幫兇,我只是想要強調:我不認為這就是和平,更精確而言,現況充其量只是一種平衡,畢竟要談和平的話,版本有太多種了,而我也不想要維護這種自欺欺人的平衡,因為那等於我默許了慘況發生的合理化。」深吸一口菸,B-2α說:「回到原題,這並不是只有二選一的題目,放棄、逃避、冷眼旁觀也都能夠是種選擇,至於我……雖然不管哪種形式的戰爭,前線都需要士兵,但我不認為自己是參戰,而是選擇了預防戰爭的爆發。」
「但是以目前發展來講,妳的預防似乎完全跟不上暗中策劃又領先好幾步的戰爭,而且它已悄然開始了,無論妳同不同意,難道不是嗎?」好奇之角:「對於妳所提出的加害者理論,我雖然不完全認同,可是,我想有些部分的確說得沒錯,認為『只要沒有戰爭就是和平』的這種消極想法,總有一天肯定會換來更可怕的報應。妳的標準是什麼?妳的價值觀是什麼?妳打算採用什麼樣的方法以小博大、力挽狂瀾?在一片戰場迷霧當中妳還能使用精準的外科手術式打擊去控制戰爭的走向嗎?雖然妳已經表達了妳的立場,不過站在朋友的角度,我覺得妳應該抽身,因為這次我有很不好的預感……」
B-2α:「有點困難,因為這次我也是被針對的目標之一;另外,我現在已經有了必須守護的人,所以我不得不繼續深入。」
好奇之角:「是妳之前跟我提過的妹妹嗎?」
B-2α:「是的。」
好奇之角:「妳有向她公佈妳的真實身分了嗎?」
B-2α:「是的。」
好奇之角環著雙臂,身體在座位上瑟縮著,一度完全不發一語,她低著頭想了想,最後皺著眉頭輕聲地說著:「唉,妳讓我左右為難……當年我成為『好奇之角』後立刻付出了慘痛的代價,直到現在回想起來都還是會帶給我一點心理創傷,如果不是妳將我營救出來,說不定我現在人還在那黑牢裡,又或者我早就死了;當年不顧一切、仗著絕對正義的自我本位,那真是自大又愚蠢,我完全沒設想到我的家人以及其他身邊在乎我的人。」她長嘆一口氣:「基於這樣的反省,我想說服妳的理由,反過來也能被妳拿來說服我,對吧?」
「不客套地說:妳能夠有這樣的認知,對我很方便。」B-2α抽著菸:「然而我並不是拿這件事情挾持妳、要妳償還人情。只不過,這不就正好可以當成一個例子?在我們能力所及的範圍裡,盡可能地止損、挽救更多的人,如果人都不在了,那麼討論更多的真理與正義又有何意義?」
好奇之角:「讓我……跟妳確認一件事,如果事態嚴重到最糟糕的地步,妳不會打算自我犧牲吧?」
B-2α沉默了片刻才回答:「不,不會了。」
「記得喔,這是妳承諾我的事情。」好奇之角搓揉著雙手:「好吧……好,先把妳現在掌握的的情報先跟我共享吧,我再來看看我可以提供到什麼程度的支援。」
於是,B-2α將自己的記憶整理為一份檔案,而那份檔案在這虛擬的空間裡被具現化成一張能夠讓B-2α從大衣內帶裡掏出的紙張,隨著她伸手輕輕一拋,這張承載龐大資訊的紙張遂沿個完美的拋物線自動飛向好奇之角;好奇之角一接收到那張紙之後,她的頭頂就出現了一片顯示「同步中……」的進度條。
B-2α補充提醒著:「希望妳的心理素質還夠,因為就我接手的時間線,這件事情的起源始於一場凶殺案。」
「嗯哼,我在一開始就先看到了,真是謝囉。」情報的同步需要點時間,趁此,好奇之角稍微改變話題:
「妳離開這裡已經很久了,最近一次回來應該是在前年夏天,妳還記得嗎?」
B-2α:「好像是。」
好奇之角:「以防妳哪天還是會來長居拜訪,所以我把妳的東西全都留著,妳的毛巾、妳的牙刷、妳的杯子還有妳的那一堆書。」
B-2α:「如果很佔空間的話,真的很抱歉。」
「要是妳能夠再來找我,那麼那些東西就不算是困擾。」好奇之角:「妳應該可以自由安排自己的休假了吧?妳不是已經當上管理員了嗎?」
B-2α:「情況有點相反:正因為當上管理員了,我的休假變得相對更加困難了,除非我可以找到新的職務代理人。」
好奇之角:「以前我曾經在連鎖速食店打工過,某天由於重感冒而請了病假,直到兩天後身體稍微改善了我才去上班,我一直對經理表示自己很抱歉、讓她不得不加派人手,不過她卻對我說:一間正常的公司是不會因為短期少了一、兩個人就垮斃的,如果單是這樣就會造成營運障礙,那只代表企業本身的體質有問題。聰明如妳,應該知道我想表達什麼。」
「妳說得沒錯,」B-2α:「等這整件事情擺平之後,我會再找時間安排。」
好奇之角:「那就好。因為不只我,妳以前帶過的射擊隊學生也很想念妳,尤其成績最優異的那兩個人,他們現在都已經是國手了,而且還加入了軍民合作的指導團,我想妳真的應該回來看看他們。」
B-2α:「嗯,等我將這整件事情擺平之後……」
好奇之角頭上的讀取進度條已經完成了50%,隨著記憶同步的補足,她更是念念有詞:「唉……真麻煩,謎團有好多……」
B-2α也改變了話題:「我注意到妳的連結點不是在台灣,也不是在日本,而是在新加坡?」
好奇之角:「喔,沒有,我只是借用了馬來西亞鋪設的海底電纜。事實上我從這學期開始就暫時請辭,現在具體位置則是在台北,官方的理由是:我的碩士進度落後許多,如果今年再趕不上,我就會上不到指導教授的課。」
「暫時從老師變回學生?」B-2α:「那麼非官方的理由呢?」
「莫薩德(Mossad:以色列情報及特殊使命局)需要聯合ANSP(Angency for Nation Security Planning:南韓國家安全企劃部)監視北韓的地下活動,包括恐怖活動的資金援助和大規模毀滅武器的流向控管,這幾年他們在微當量核武發展上的突破起了不小的騷動,然而由於亞洲各國的政治對立和歷史恩怨,這件事情沒有人想碰,為了避免緊張,再加上這是國家對國家,你們事務所只採守勢,以確保其管理地域的安全為首要任務,因此我實際上是正在替國防部進行情報監控的工作,畢竟妳也知道,我們的國防部幾乎不堪一擊。」
B-2α:「他們有付妳薪水嗎?」
「沒有……」好奇之角:「所以近半年來我都是直接從總統的特支費裡自己撥款付薪水給自己,價格幾乎等於當義工的杯水車薪了,反正取之於民、用之於民;但另一方面,完全沒有人察覺到這麼簡單的財務駭入跡象,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該生氣還是擔心。」
B-2α:「總之,妳還在線上,技巧還沒有生疏。」
「嘿,少來,不用恭維我。」好奇之角頭上的讀取進度條已經完成,她握合雙掌、蓄勢待發:「好吧,讓我們開始吧,時間很急迫,我得先讓我睡著的右腦先開機。」
B-2α:「我會把我的網路信標直接裝設在我的頭戴顯示器上,如此一來妳就成為我的總機,至於我的密碼……」
「『0009』,我知道,傳奇的『奈伊』,對吧?」好奇之角直接一語道出。
「沒錯。」B-2α起身將菸蒂丟入資源回收筒:「麻煩妳了,先行感謝。」
「等我們都安然度過之後妳再謝我好了。」好奇之角面帶微笑地揮揮手:「總之,妳趕緊回到現實世界去做妳該做的吧。」
於是,在現實生活中原本瞳孔渙散的B-2α恢復了焦距:她回來了,退出網路連線,她摘下頭戴顯示器並離開了那張機械椅,調查行動的節奏刻不容緩,B-2α盯著手錶,現在時間是晚間18:30。
諸神黃昏:「已經好了嗎?」
「嗯,費了一番功夫說服,她答應了。」B-2α凝視著握在手中的頭戴顯示眼罩,她喃喃著:「但我好像產生了一絲罪惡感,這是正常的嗎?」
諸神黃昏不知道該說什麼,對於十七世紀症候群患者的世界,能夠藉由網路直接以大腦進行連接的對談,他根本不知道兩人之間有過什麼樣的具體談話內容。
這時岩川的電話打過來了,B-2α接起電話:「喂?」
岩川:「我把那些電腦殘骸都帶回家了,不過沒有和事務所相同等級的後備主機,恐怕會須要再花上一段不少的時間。」
這並不樂觀,但B-2α也能體諒現實資源缺乏的限制:「我瞭解了,但請你務必加快速度。」
岩川:「在我掛掉電話之前我還要跟妳說一件很嚴重的事。」
B-2α:「什麼?」
岩川:「如果妳的附近有電視機,快點打開看一下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