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進到北一女,感覺是夢想成真。從鄉下到城市,我有點興奮、有點不知所措。音樂老師問班上同學學過哪些樂器,學過三種樂器以上的有一半、兩種的有7成、一種的有九成九,我是唯一沒有學過樂器的,嚴格說起來,我連五線譜怎麼看都值得存疑。
英文老師讓我們唸大家說英語和空中英語,我以為我的英文還可以,但廣播放出來我發現我壓根兒聽不懂。環顧其他同學,他們神色自若、好像事情本來就該這樣發生。一女中的成績單很特別,只會公布前15名的名字,第16名之後只會公布成績,不會公布姓名。我一開始不懂為什麼會這樣設計,後來才知道這是怕同學受不了打擊,憂鬱或是自殘,這是為了維護學生的自尊。
早在一女中的時候,我就理解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我一開始嘗試唸書,跟同學懸殊的落差,我對於學習第一次感到無助。當我在唸大家說英語的時候,我發現座位右前方的同學在看一本我看不懂的書,連封面都無法理解。她叫湘湘,眼睛大大、鼻子挺挺的,看起來很文靜,相處之後發現她其實是個少根筋的女生,我問她在看什麼?
她說她在學法文。
當我還在努力了解英文的時候,她已經在學法文了。
這場遊戲規則,起跑點本身就不公平。
我當時無法理解什麼是家庭資源,我只是覺得圍牆被墊起得老高,我在行走迷宮裡面找不到出路。當然,這是其中一個為什麼我會投入社團的原因。
一女中規定一定要加入社團,我進手語社、湘湘是樂隊的。
我常常在座位上偷瞄湘湘,她看書的時候、周圍的空氣打滿了柔膠,像一幅畫一樣。我們常常跟也做附近的另外兩位同學,四個人一起聊天打屁。湘湘跟其他女生不太一樣,很少談化妝品或是男生,我跟湘湘都比較習慣當聽眾。
我問她為什麼學法文,她說英文太簡單了,那些教材她都會了,她覺得法文有趣,唸起來也好聽,所以她開始學法文。
她爸爸是航空公司的機長,是一個我在電視上才聽過的職業。
她搭0東回去她台北的住家,我也嘗試搭0東。0東跟我家一點都不順路,我只是想多瞭解她一點,彷彿這樣做,我們的距離會近一些。
她邀請我去她家,我很開心地答應了。
她家是拼花木地板,讓寒冷的冬天踩起來沒有那麼刺骨。天花板有做線板的裝飾,是個溫暖、舒服、乾淨的家。跟我家一點都不一樣。
她帶我進去她的房間,她介紹了她最心愛的毯子,是一條用了很久、灰藍色、邊角有點破損的毯子。她說她喜歡蓋著毯子蒙著頭睡覺。
這樣不會呼吸困難嗎?我問。
不會,這樣比較溫暖。她回答道。
她家客廳有一台直立式的黑頭鋼琴,我問她會不會彈琴。她拿起琴譜,問我想聽什麼。在寒冷的冬天,我喝著茶、看著我喜歡的人彈鋼琴給我聽。
我常常跟湘湘講電話,兩個女生好像有講不完的話,大部分時候,我只是聽她講。有一天,我心情沮喪。我爸又打了我媽,家裡剛被轟炸完一輪,我腦袋亂哄哄的。這些家裡的事我媽不讓我們講出去,湘湘問我怎麼了,我只是不作聲。她也沒說什麼,只是放著沈默存在。後來,我跟她說,能不能彈琴給我聽。
她問我想聽什麼?我說,什麼都好。
她把電話放在黑頭鋼琴上,開始彈琴。
我們兩個都沒有說話,她只是彈琴、電話的另一頭傳來琴聲,我只是靜靜聽著。
就這樣,我們呼吸著共同的節奏、圍繞在夕陽的光輝裡。
我家後陽台視野開闊,有3棵五層樓高的椰子樹,綠地延伸著磚瓦,我握著電話看著樹上的白頭翁,夕陽從鵝黃漸漸昏黃。湘湘不知道彈了多久,然後跟我說她要掛電話了。我說好,她掛了電話、我繼續站著、望著,心中只覺得溫暖。
高一下學期體育課,同學在準備大隊接力的競賽,湘湘站在我的前面背對著我,我湊上前去,輕輕地吻了她脖子。她震了一下,沒有轉身、然後往前走去,跟其他同學一起暖身。
我接受到她沒說出口的答案,心裡沮喪,但也只能接受。
高二,她選了理組,我們見面的機會自然更少了。
出社會之後,我輾轉從其他同學口中知道她的消息,她出國唸書、嫁了外國人,生了個娃,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