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新月降臨,早餐留下的熱量耗盡。肚子以叫餓作出抗議,使我唯有停下練習,暫且放過亞瑟,並跟他相約在梳洗整理後,於大堂中等候。
衣物所吸收的汗水量宛如我在暴雨中前行,襯衫和褲子上滿是污漬,就這樣離開絕對會嚇跑街上的人族,甚至被騎士追捕,因此我付錢給長期駐場的清潔精靈幫忙,替衣物進行快速的清洗和乾衣。在等待的時候,我在寒冷的藍色更衣室裡如廁、梳洗,並借用練習場裡的毛巾抹身。其溫度和光線,都令我有如身在芬蘭的冰建築中,能夠坐下休息的地方都是冰冷的。
清潔精靈跟練習場裡的工作人員不同,沒有工資的他們僅靠服務費過活,所以魔王的許可書在他們面前沒有用武之地。精靈族對於金錢的執著就像蜘蛛對交配的渴望,就算會自取滅亡還是執意去做,「不管你是誰,沒錢就沒說話的餘地」,是相當可怕又有趣的種族。不過,由於他們相當可靠,而且「不成功,不收費」,如同他們所製造的公眾電話,所以還是有很多人會樂意找他們進行各種各樣的清潔。
我一邊抹走身上的汗水,一邊觀賞精靈的清潔表演,覺得只有手掌般小的他們,跟那些與人族同樣巨大的精靈南轅北轍,十分可愛和迷人。膚色呈綠色的他們,背上有雙會在他們停溜於半空時不斷撥動的半透明翅膀。由於撥動的速度太快,使人幾乎看不見翅膀的存在,猶如蜂鳥。然而,這種活動亦造成了相當龐大的運動量,使小精靈十分嗜糖,總是在尋找糖分。
如果在這時候給他們一塊方糖,他們應該會加倍努力地清潔。
尖尖的耳朵則跟翅膀相反,總會在他們專心使用自然力時停下那代表好奇的顫抖。兩隻精靈拿著我的衣服飛到半空中,然後用力往兩邊拉扯,誓要把它撕碎似的,藉此完全地攤開衣服;另一隻精靈則閉上那像蒼蠅般大的眼睛,赤腳站在地上,用小巧的手舉起像是牙籤般的木棒,並以指揮家的姿態,不斷地向著衣服逆時針揮動棒子。
衣服上的污漬在片刻後回應他,從靜止不動,慢慢變成了一絲絲純黑色的細線。細線在此時像極破碎了的蜘蛛網,蜘蛛絲的一端依然黏在了衣服上,一端則到處飄揚。隨著小精靈加快揮動速度,細線愈拉愈長。它們跟從風的領導,依附到木棒之上,捲出一圈又一圈。本來幼細的木棒變成了胖子,骯髒的衣服慢慢地回復乾淨。
這種控制自然力的想像方法,應該跟我所擅長的方法非常類似:「分解及重組」。
這是魔王的說法。
似乎也是她聘請我的原因。
「為什麼魔王會聘請妳當助理?」
說實話,我仍為這條問題絕對是能夠屬於世紀級的天大謎團。儘管魔王的信件曾經提及過她聘請我的主要原因,但我不認為這足以解釋一切。
對她來說,我應該是一個非常麻煩的存在:我操控自然力的基本技巧一點也不好,是會被人取笑的程度;我不尊重她,總是在罵她是個混蛋,無時無刻都渴望捏死她;我與她的想法總是背道而馳,即使有人犧牲她都毫無感覺,我卻痛心疾首,覺得身體被撕裂;我總想拯救每一個人,可是她會因而覺得我是個不務實的做夢家。
也許,回想起兩個月前的「金蘋果鬧劇」可能會有所得益。
我在等待精靈們完成工作的時候,於腦中翻找出那段地獄般的回憶,覺得魔王與獸王稱那件事為「鬧劇」實在是形容得非常貼切又諷刺,只因所有事都是源自於一位血族的種族自卑而發生:
「我只想讓血族更加高貴優雅,可是這個夢想卻被你們狠狠踐踏。」
所謂的血族,其實是能在日照下自由活動的吸血鬼,需要定期吸取人族的鮮血以維持生命。不過,他們在吸血時會使對方中毒,從而殺死對方,因此人族絕對不會在沒有「血誓」──一種以血族的忠誠換取人族的血液和自然力的交易協議──的情況下讓血族吸血。
然而,有部分血族不喜歡血誓。他們認為殺害人族是天經地義的事,就像豹會獵殺野鹿,鷹會捕捉老鼠,他們的行為是世界定律的一部分。為什麼他們必須向人族換取忠誠才能夠活著?「獵魔騎士條例」的出現更是令他們的疑惑轉化為憤怒的導火線,只因這條例中,列明了魔族隨意殘殺人族是違法行為,將會被獵魔騎士追捕,或直接處於死刑。而靠人族的血肉為生的種族,則只能食用已被列為死囚的人族,或到戰場上捕食敵國的士兵。
這對於血族來說是不公平嗎?也許。但對於只擁有著自然力的人族來說,這絕對是一條明智的條例,而訂下這條例的傑克‧德斯──魔王的父親亦因而成為這個世界中最偉大的魔王。可是,傑克‧德斯魔王沒有好好安撫那些受這條例影響的小部分魔族,結果即使距離他的離世已有十五年,他所留下的條例仍然造成了「金蘋果鬧劇」的發生。
很多無辜的人民因而死去了。
我閉上眼睛,想起那些被當成「流動炸彈」的人民,想起為了阻止他們爆炸,而必須將劍刺入他們體內的自己,覺得很嘔心。
「妳是一個善良的人,柏莎。但如果妳的善良只放在眼前而沒有看見未來,那妳的善良只不過是一種偽善。想想看,假如那些人民在市中心爆炸,那會有多少人受傷或死去?」
「妳的意思是『犧牲小我,完成大我』嗎?這是一條性命,而不是看不見的大我精神!」
「那妳有辦法拯救他們嗎?妳有辦法讓他們體內的炸彈消失嗎?如果妳毫無頭緒,卻在這裡吵吵鬧鬧,就只會成為所有人的麻煩。如果妳想要拯救每一條性命,那妳就要擁有力量,但妳現在卻沒有半點力量。」
「而妳即使有力量都不願意去拯救。」
「……可能吧。」
言猶在耳。當時與魔王的對話重擊著心臟,叫我認清無能,卻無助找出魔王聘請自己的原因。我只憶起自己在之後放下了殺戮念頭,放下了恨透幕後黑手的感情,之想著要去拯救還能拯救的生命,使整件事最終以好結果收場:我方全體生還,幕後黑手死去,不會有更多無辜市民被牽涉進來。然而,這真的是個好結局嗎?
在死亡人數為五百二十三人,受傷人數為八百五十一人的前提下,這真的是個好結局嗎?
到了現在,我仍然十分猶豫。
「所以,妳所見到的顏色只不過是妳想要見到的顏色而已。這是妳給自己的第一份作業呢,小柏莎。我在這裡工作了很多年,都沒有看出它們的分別來。」
魔王今早所說的話突然在這時出現,令我不禁思考這份猶豫,或許就是魔王聘請自己的原因也不說定。
有人突然拉扯我那裹在身上的毛巾。睜眼一看,發現精靈們來到我的面前,互相合力地把疊好的衣服還來。我接過,向他們微笑,道謝,然後目送他們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中,並以輕鬆的姿態準備處理下一項工作。
啊,我也要處理現實裡的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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