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 寫好的舊夢
穿著合身的絲絨長裙,異國女人在工作檯前忙著將洗淨的相紙掛上棉繩烘乾。
隱隱約約聽到有人的笑聲,但我因為全身劇烈的痛楚而無暇顧及。掙扎著擺脫暈眩而坐起。
「妳真的覺得自己的存在沒有意義嗎?」
聽清問句,並意識到自己竟重新回到夢境的開端。
難道剛才發生的悲劇只是我的夢中夢?還是我仍然待在同一場夢中?
適應空間可視的灰黑,安全燈的紅光也為探究故事的焦距而點亮。仰望繩線之間的破房、貧窮、難童、藍眼黑髮的女子站在土丘之上高舉國旗……水印不均勻的遍佈顯影之前,各種未曾在社群媒體張貼的情節,盡是她前半生的辛酸。
「妳知道我是誰嗎?」
女人無聲無息地走到我面前,湛藍的眼睛明確注視著我。
淺藍色瞳孔倒映出的灰白霧氣,我知道是我,餘悸猶存的我,慘白的我。
她太陽穴裡的銀彈隱隱發光。想起嬰兒頭頂的彈孔,錯殺的負罪感朝我襲來。
「妳不意外自己出現在這裡嗎?」
我張口想改變故事接下來的走向,想告訴女人最終的碉堡根本不存在罪魁禍首。但無論我多努力想說出口,卻還是語不成調。
望回藍瞳的眼神盡是哀求。希望她不要說出託付、不要讓我再次溺亡濫殺無辜的罪惡中。
但此刻的求饒卻停在她頭頂的相紙裡。少女傷痕的裸體、慘死的人形、流出肚子的臟器……這個溫暖潮濕的環境,竟如重浴鮮血般的驚悚。身體因此而開始失控抖動。
女人蹲下身,捧住我臉的雙手微涼。
熟悉的涼意,串起我與這個觸碰的淵源。
我親手殺害一隻流浪的黑狗。
遭到雙親棄養的我,十歲那年又逢祖父母過世。來到都市依親,我被姑姑冷暴力對待,她因為血緣而不願將我送養。姑姑晚歸,卻因為工作忙碌一直忘記多打一副鑰匙給我。於是放學後我總是在騎樓待到近乎午夜才能進門。等待的時間總是漫長,我在騎樓攤平的回收紙箱上度日。
我與牠相遇在暴雨的騎樓。頂著暈眩的腦袋癱軟在溼透的紙板上,我冷得瑟瑟發抖。瘦成皮包骨的黑狗則剛好躲進旁邊機車的間隙。我們在閃電與雷鳴聲中看見彼此。
也許是因為曾經的主人,或是流浪的靈魂總是更善解人意,總之我知道是我得到牠的垂憐,得以在這樣失溫的環境裡找到歸屬。從那之後我們成為夥伴,早上我會將僅有的饅頭剝成兩瓣,晚上我再將多裝的營養午餐與牠一起享用。牠因此長住在回收區成為我的鄰居。
這段互相陪伴的日子曾經是我生命的動力。
三個月後的傍晚,淋著雨從學校快步趕往騎樓,便當袋裡裝著特意為牠留下的雞腿。一想到牠憨笑甩尾的可愛便迫不及待。
只差咫尺距離,牠因為滿眼是我而戒心鬆懈,沒有察覺後方騎著機車滑進騎樓的姑姑。
姑姑因為雨衣的帽子遮住了視線,朝牠的後腿輾壓而來。
牠因為突來的劇痛,反射性的張嘴咬往姑姑的大腿。
而我在牠未來得及咬住大腿之際,將牠推出騎樓。
牠倒在馬路上,被疾駛而過的貨車當場輾斃。
我的心同時被輾得血肉模糊,卻因為幼小的身體還無法理解如此巨大的傷痛,呆愣原地。
後來,姑姑對警察說,這隻惡犬時常徘徊在騎樓,隨地大小便,白日夜晚還時常狂吠擾民,死不足惜。警察則回應姑姑,幸虧有我靈敏的反應,孝心十足。
但是回家之後,姑姑卻說她是故意的,因為她討厭狗。她是故意的,因為她也討厭我。什麼血濃於水?只是為了每個月的補助才捨不得放我走。
對了,當時的姑姑也是一頭黑柔的長髮,也用一樣冰涼的手觸碰我的臉頰。
「妳總是對身邊發生的事無動於衷。」
我啊,根本不是沒有感覺,這種遠超負荷的痛該如何說出口……
妳們啊,根本不是真心觸碰我,只是想要利用我……
我已經不是當年的小孩了。若能回到當年,我會衝出馬路緊抱牠最後的溫度,我要對牠流盡懺悔的淚水,我甚至該在她說出真相後就跳進有牠相伴的死途。
如今我已經成年,卻被困在安排好的夢境,無法改變情節、無法訴諸真心、無法自控。而且像我這樣的爛人,夢醒也不會改變什麼。
「妳知道我的出現是有意義的吧?」
如果妳的出現是有意義的,那只是再一次提醒我,那日之後的孤獨苟活都是咎由自取,從此之後的抑鬱無助都是罪有應得。
「那些罔顧性命的罪犯仍逍遙法外!我們一樣都擁有悲慘的命運,所以為我復仇吧!這是之所以妳在這的原因。」
眼睜睜看著女人將我銬上審判的枷鎖。
在黑暗中沉淪,同時又僥倖地想著:若所殺之人多數都是惡徒,錯殺的罪孽應該可以被神寬恕吧?
下一刻飛出火場,我已無上一遭的慷慨激昂。死潭般的眼波,對付之一炬的民房毫無憐惜。
第一個高大壯碩的西服保鑣出現,我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換上的襯衫,竟與他們的款式一模一樣。
敵人排成長龍,逶迤鮮血的我像走在一條沒有盡頭的公路,同時為暗夜的曠野帶來燒紅的寂寥。
被夢的易逝感洗腦,夜幕轉瞬掛上午陽。
踹開碉堡大門,酒紅色的地毯與我的罪孽共織前路。踏上石階,冰涼的咒怨攀附我的雙腿。
在二、三樓的轉角處,孤立在連接露臺的內推空間裡,一面鑲著寶石的黃銅鏡子閃現偏光。我在路過這面鏡子時,看見一個西服保鑣也看向了我。
因為太過震驚,這場夢境被黑暗隱瞞的情節「唰」——通通回籠。
暗房裡,異國女人哼著歌將洗淨的相紙掛上棉繩烘乾。
懸掛的相紙裡,少女傷痕的裸體、慘死的人形、流出肚子的臟器……原來在女人光鮮亮麗之下,堆疊著她此生犯下的種種惡行。眼見紅唇含笑,因為憤怒,我的身體開始失控抖動。
終於看清藍瞳倒映的混濁瘴氣,我從繼承意志的同路人突變仇敵。
「那些罔顧性命的罪犯仍逍遙法外!我們一樣都擁有悲慘的命運,所以為我復仇吧!這是之所以妳在這的原因。」
對,射殺女人的歹徒確實逍遙法外。
對,悲慘的命運確實存在人間。
但沒有人該將復仇視為實現大義的手段,因為惡意的循環只會無限輪迴,而殺戮永遠無法寬慰亡靈。
重審往日片段,她此生唯一做對的選擇,就是在大眾面前偽裝成一個善良的女人。瀏覽新聞的人只會知道她的高尚,此後人間只會留下她社群軟體中勤於公益的倩影。
中彈倒地。經歷第二次意料之外的謀殺,女人驚恐的表情說明一切。
在微弱紅光中,我為了平息戰役而慎重換上那件純白的襯衫。
向暗房拋出火苗,汙濁的靈魂朝看不見未來的深淵狂奔。這才是之所以我再次站在最終房間的原因。
敞開的木門,黑色的貴族牛皮辦公椅兀自背對,卻沒有上一遭的神聖、巨大。
審判的槍體再次成形,這次我的心意帶動步伐,輕輕的,親吻椅背。
想起女人太陽穴的銀彈,想著能以犧牲換來嬰兒一世安康,想到我這樣墮落卑劣的靈魂也能送出聖潔的祝福……微笑著將彈道對準自己。
「嘣」——血漿四散在房間,澆熄整齣恩怨的餘燼。
耳朵吹進風的低鳴,嗚嗚咽咽。「好像小黑的聲音啊」我在心中這麼想著。
倒在椅腳,迎面掠來陣陣溫柔的暖風,像狗舌頭般溫熱的舔舐。
椅座上,那張憨笑的小臉,甩著尾巴。
其實我知道善良的牠從不曾怪罪於我。但親眼看見牠如昔的笑顏,還是忍不住熱淚盈眶。
流下釋懷的淚水,在這次墮落之前,我夢寐以求的,再次將牠擁入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