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記憶中的滋味——鹽埕區三信巷子的蝦仁肉圓

美食，雖有一定評比，其實大家都有各自偏好。

我，為什麼會對蝦仁肉圓這麼執著，即使搬到台北也到處尋找這種食物，和童年記憶有關；這晚才發現，也和我媽媽的童年記憶有關。

我最愛吃的清蒸蝦仁肉圓，是南高雄鹽埕廟附近高雄三信（第三信用合作社）旁邊市場的小店，媽媽都稱呼「大溝頂」；那是媽媽出生的地方，也是媽媽長大的區域。

媽媽從8歲開始幫家裡賣冰棒賣涼茶，小學畢業去印刷廠和書店工作；少女時期公司都在附近，直到23歲嫁給爸爸之後，才從鹽埕區搬到高雄火車站附近的三鳳中街；生了大弟之後，又搬到北高雄楠梓；想來南高雄吃三信的蝦仁肉圓，當年交通不發達，家裡也沒車，得搭公車跑老遠老遠。

（南高北高，真的很遠，來回兩個多小時顛波的公車，小時候的公車都很破爛，重工業城的馬路坑坑巴巴，車上汽油或柴油味超重，我總是暈車，暈車就吐）

於是，一年一度或兩度，帶孩子去吃清蒸蝦仁肉圓，我猜想，大概成了媽媽犒賞自己和孩子的方式。

（孩子考試考100分或考到第幾名，才帶你們去吃喔，哈）

三信市場有家清蒸蝦仁肉圓老店，記憶中，經營超過30多年，但20年前因為兒女不繼承了，就收了。

後來賣清蒸蝦仁肉圓的店家不是那攤，但當時吃清蒸肉圓就得順便喝扁食魚丸湯是習慣搭配法，賣扁食魚丸湯的攤子還在，只要有空，媽媽還是會來光顧，一直說：「他們家煮的味道就是不一樣。」

16歲搬到台北之後，我一直很懷念三信的蝦仁肉圓，我吃遍了台北許多夜市，都覺得不對，直到90年代在台北東區216巷便利商店門口找到一個流動攤子，他們賣的清蒸蝦仁肉圓和高雄那家非常類似，無論是餡料、皮的Q度和醬汁都好像，我於是每天光顧，下班還外帶回家。

當時，我在仁愛路的魔岩唱片上班，216巷就在隔壁街，曾被同事笑說：「妳每天吃肉圓，都吃不膩啊？！」

對呀，吃不膩（笑）。

後來，這攤子突然從216巷消失，我充滿了失落感，直到某一天在永康街公園發現這流動攤子搬到這裡來，非常高興，雖無法天天去吃，去吃的比例還是挺高，甚或搭計程車去購買。

曾有個下雨天，好想吃，我搭計程車去買，並請司機等我一下，買了就上車，返回原地，司機很驚訝：「這肉圓有這麼好吃到妳要特地坐計程車去買？」我說：「對啊。」哈哈，我怕肉圓涼了。

這肉圓攤子，後來變成店面，都在永康商街，共換了五、六個大大小小的店面，經營者也不再是那對老夫妻；有一天，換了一塊白底紅字大招牌叫《台南府城蝦仁肉圓》，賣的食物越來越多，我還是吃它的蝦仁肉圓，頂多搭配現炸土魠魚羹，它的魚丸羹湯沒有南部新鮮好吃。

最離譜的是——這家店門口貼了一些雜誌報紙的推薦報導，我從來不曾發現那塊貼著「名人推薦」的版子上面有某雜誌訪問我的文字和照片，我慣常買完，就回家了。

某天提到這家店，朋友說：「妳沒看見嗎？」
「咦？！看見什麼？」
「妳的照片。」

再一天，我去購買時，特別去看，完全嚇到，我的照片也太大了吧？！昏倒。

幸好，後來又後來，店家在我的照片上貼上其他報導，只留下的我推薦文字……而照片只剩下我的鞋，哈哈哈。

媽媽到台北，我也帶她去吃過，她覺得味道和高雄三信市場那家很像，高雄其他家蝦仁肉圓都不像，有的皮厚、有的肉餡太硬、有的醬汁不對，多少年下來，我們也吃過無數家店，包括台南名店。

最後一次去鹽埕區的三信，是幾年前初春和媽媽去逛花燈，愛河旁的花燈都撤了，只剩大型景點有裝置藝術的花燈，熱鬧的攤販也沒了，喜歡熱鬧的媽媽有點失落感，就說去三信吃扁食魚丸湯吧，可惜打烊了，我們只好到附近吃滷肉飯，不，是肉燥飯，高雄稱魯肉飯（滷肉飯）都叫「肉燥飯」。

幾十年來，鹽埕區變化很大，特別是捷運通了、愛河整治完畢之後，媽媽每到這區塊，就會指著哪個店、哪條街、哪棟樓原來是怎麼樣，後來又怎麼樣，老人家是活歷史，雖然他們某部份記憶也會模糊。

我不知道媽媽是否有感性的小小區塊，比如，想起青春時代的自己。

我問她：「妳在這裡會想起以前嗎？比如少女時代？」
媽媽說：「太久了，都忘得差不多了。」

夜深了，媽媽覺得很累，因為今晚不夠熱鬧，畢竟是周一，元宵節也過了。

媽媽很喜歡熱鬧的地方，或許和她在鹽埕區的童年記憶有關，小時候就是熱熱鬧鬧、人群擁擠的一塊繁華地帶，特別是越戰時期，七賢三路充滿路過的美國大兵，鹽埕區更是風華艷麗。

現在大家都不愛擁擠（特別是我，誰叫我生長在清幽的左楠路中油社區），凡只要擁擠鬧熱的地方，媽媽精神就很好。

深夜，我望著那個打烊的三信小市場，想起靠著牆的那一條狹長小桌面，小時候，我和弟弟們坐著凳子、腳踩不到地面，吃著熱騰騰的清蒸蝦仁肉圓、喝著熱騰騰的扁食魚丸湯……完全不知道媽媽的童年與青春期就在這裡渡過。

更扯的是，我那天才知道三信市場的地理位置，別怪我，我青春期開始，就生活在台北，對高雄地理環境很不熟的（汗）。

哎，小時候，每次都想下次來吃蝦仁肉圓，又要很久了，連碗裡的湯汁都珍貴地舔乾淨；搬到台北，每次回高雄，肯定要去光顧。直到這家店收攤，再也吃不到，永康街的台南府城蝦仁肉圓，變成我的代替品。

2009年搬到上海北京，思念一發不可收拾，我開始試做清蒸蝦仁肉圓，坦白說，以克難簡易法，做得七、八分像，也挺好吃。

偶爾在想，我們懷念的美食，其實記憶也佔據很大的成份吧？！所以，現在很流行「古早味」。不過，並非打著「古早味」或「○○年老店」標語，就一定能打動人，這一點，我想大家都知道。

值得一吃二吃三吃四吃、值得一去再去反覆去的店，都有其特點；以這世代說法，鹽埕區是高雄小吃一級戰區，經得起考驗的，才能存活。

我和媽媽的美食口味，說真的，有非常多不相同，仍有一些一樣，比如，清蒸蝦仁肉圓、扁食魚丸湯……等。

那是我們嘗試過很久的評比，屬於彼此記憶中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