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久不翻《紅樓夢》,至今滿一年了。
自論文出版之後,里仁舊版《紅樓夢》被安置在書櫃的第五層,三大本,前八十回密密麻麻的手抄脂批、標籤和註記,高鶚續書依舊一片空白;旁邊站著陳慶浩的脂批、甲戌和庚辰的抄本、跨海找到的評語箋注,以及寫論文時的重要專書。其他的書大多賣了,整整兩箱,和《紅》相關的文本依舊佔了整整一層書櫃。
我把它們安置在那裡,就像一個老朋友,安安靜靜的。那是我自十歲起,最要好的朋友。
最近不停被迫做自我介紹。最簡短的也是最真實的版本,除了名字之外,只有「中文人」以及「研究紅樓夢」。
成年人的認識自我,重點在於解構外再的標籤;而要向他人介紹自我,則往往須仰賴這些標籤。出身、學歷、專業、喜好等等。一個反覆而矛盾的過程,不停的建構、解構、再建構後又再解構。
《紅樓夢》第一回,石頭因打動凡心,出言懇求一僧一道攜自己而下凡歷劫,化為世俗中的「通靈寶玉」,也是從原型加上了文飾;而賈寶玉情悟回歸仙界,石頭亦回歸大荒山,紅塵故事刻印在大石上。空空道人見而抄錄成石頭記,石頭默而不語。
可以的話,我不想要多說一個字。生命走到哪個階段、是什麼模樣,當下看得見的只有過去的影子和未來的期望,我總覺自己的形象是朦朧且充滿盲昧的。
可惜在現實之中,生存必須「成器」、必須「有用」、更需要「自我推銷」。
孔子說「君子不器」,莊子的大樹在「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紅》中秉逸氣而生者要在公侯富貴之家方能成情痴情種。我明白,所以更不忍再去翻《紅》。
紅塵真相終歸一夢,有時想著,心會荒涼。
近日備課,又碰到坎伯。
英雄回歸的經歷是個螺旋式上升的過程,隨著進程產生質變。石頭化為玉石、再回歸成石頭後,它已經不是那個偶開靈智、凡心偶熾的它了。
我忍不住想到它回到大荒山無稽崖後的沈默。用神話原型去套用寶玉的一生,總不忍心。漫漫情路,由情至悟,賈寶玉用了一生血淚走完。
讀了十年《紅樓夢》、再花四五年研究紅學。我跟自己的約定是,畢業後就不再繼續蛀這些故紙堆,但它的的確確給了我一份生命的和解與寬容。
在不同生命階段的重要時刻,腦中總會浮現一兩句《紅樓夢》,或是詩詞,或是文本。
十幾歲時是「休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片語時」;大學時期是「慰語重陽會有期」和「憑爾去,忍淹留」;研究所時期「幽微靈秀地,無可奈何天」;畢業後,則回到了「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我去看了銀杏和紫藤,感受到季節的盛大及它翩遷輕盈,同時,會有一股寬慰。天盡頭,或許會有香丘。
原來讀《紅》久了,對於情與不情,也會多一份溫柔。
2023.05.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