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集《人與類人的n種狀態》Story 1 《一個人的城市》第27章 在劫難逃

第27章 在劫難逃

連坐隔離、強制入戶消殺這些事情，鬧了大半周，並沒有止息的樣子，整個上海不同的區，都在執行這個政策。甚至連不看微博、不看朋友圈的S，都知道了。

5月13日，他吃完晚飯，S給他打電話。

S說，前天，楊浦的微信公眾號發佈了最新的三區劃分名單。我們社區終於進防範區名單了。但沒有什麼卵用。不給出門證，不准出社區，就只許我們下樓扔垃圾和去門口拿快遞。但是今天開始又要全員核酸，沒叫到又不准下樓了。

我有學妹，住虹口，說自己社區裡的爺叔阿姨，不滿居委會提級，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沖出社區門。但是街上啥也沒有，氣鼓鼓壓馬路兩小時，回去之後，居委會就增加人手看大門，再也沒那麼容易跑出來了。

S又說，你知不知道，之前方艙緊張，陽性都能滯留在家，不是他們不想收走，是不能。後來，就應收盡收了。現在，看樣子是方艙更空了，沒陽的、但凡他們覺得有一點點可能會陽的，都要拉走。以前上海講精准防控，你跟陽性見過，戴了口罩就不算密接。現在，住在同層就算密接了。

我同學，昨天晚上，在群裡說，他表妹租房子住在浦東金橋，十幾層的商住房，2008年的社區，不是老房子。一棟樓一千兩百多人，一層差不多二十多戶、七十多個人。從10號開始，10號、11號都是淩晨三四點來敲門，要把人拉走。陽一個，整層樓的人都帶走，說是去酒店，結果還是拉去方艙。一棟樓一千多人，差不多拉走了一半。樓裡有人去方艙之前，做核酸是陰的，拉去方艙就陽了。這哪裡說得清，是不是在轉運時或者方艙裡感染的。昨天，也就是12號晚上，還有警察來撬門，撬的是一戶已經拉走人家的門，真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麼，還動手打人呢。

也許是要強制轉運，但是撬門撬錯了。不然，就是強制入戶消殺。他稍微跟S講了一下最近幾天在微博上的見聞。

還好我們社區是全陰14天以上的防範區了。

有方艙回來的，複陽了怎麼辦？我前天看新華社發的一個採訪報導，浦東的一個老小區，就是有人從方艙回來複陽，於是上下和同層的鄰居都要轉運走。哪有什麼完全的安全？

S沉默了。

他馬上反應過來。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是啊，你不是故意的。你就是沒忍住。不過，我覺得我好多了，應該不會再嚴重失眠了。

真的嗎？

因為人會麻木，會逐漸接受不幸。跟死亡相比，身外之物的損失，不是更輕微嗎。S輕微地歎了口氣。我最近在想一個問題。

什麼？

上海要怎麼樣，才能躲過這一切。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如果世界像遊戲一樣可以讀檔重來。如果當初決定啟用華庭賓館作為隔離酒店的領導，多想一想，多問一下，是不是上海2500萬人，就不會遭此劫難。

華庭賓館，是中央空調搞得吧？

是啊，當初拍板決定拿它做隔離酒店的徐匯區領導，太草率了。我看網上有人說，華庭賓館大股東是上海錦江，上海錦江是上海國資委控制的企業，所以是個政府能直接控制的酒店。80年代就開業了，上海第一家五星級酒店，當時很牛逼的，現在當然老舊了。二月份的時候，入境人數增多，隔離酒店不足，它本來都歇業了，被徐匯區徵用為隔離酒店。期間使用了中央空調，就交叉感染了很多工作人員。後來又傳染了賓館之外的人。

聽起來就很蠢。防疫兩年多，徐匯區領導就沒有人對中央空調有所瞭解，真是笑話。

是吧。如果這個不發生就好了。

我們這裡也發生過病毒從隔離酒店洩露的事。他說，開始還查得出來是哪家酒店，怎麼洩露的。不過那還是2021年，Delta流行時期。同一個酒店，之前原始毒株、Alpha流行的時候，就不會洩露，Delta來了就洩露了。後來Omicron來了，怎麼洩露的，從哪洩露的，都不知道了。抗生素會篩選耐藥菌。嚴防死守，會篩選傳播力最強的病毒。俗話說，只有千日做賊，豈有千日防賊。華庭酒店的事情，貌似很蠢，但是病毒傳播力上去了，它總會找到途徑的。不是華庭，不是二月，也會在別的時間，以別的方式，進入人群中。等到發現的時候，已經星火燎原。

那就不說洩露的事了。S說，今天，我跟我在深圳的同學聊了一下，三月份，深圳封城時是什麼樣子。也許上海本來，可以像深圳一樣的，雖然封城，但是不至於弄得這麼慘烈。甚至，是我的錯覺嗎，武漢當初1月23日封城，一月末和二月，求救的人特別多，後面就越來越好了。但是上海就沒有這種感覺。一波不幸，接著另一波不幸，換著花樣來。不過，也許，上海郊區已經拿到出門證的人，他們已經看到希望了吧。

你現在就從應激狀態，轉入在假想中平靜地討價還價的狀態了。

是啊，不然還能怎麼樣呢。

你覺得，上海要怎麼樣，才能不搞得像現在這麼慘烈呢？他問。

像深圳一樣，早點封。日新增病例不滿一百，就封。上海發生過態度的搖擺。當然，上海官方從來沒有說過，我們試圖與病毒共存，都是說清零。張文宏醫生認為病毒變溫和了，也是說，以後我們會和病毒共存。從來沒有說過，上海這一次就可以放棄清零，他說的是，現在還是要清零，以後搞老年人普遍接種第三針，發抗原，建立分診和居家隔離制度，做好準備後，再跟病毒共存。不過，如果完全放棄清零是0分，堅決清零是10分，上海之前那種“人和經濟不能跟病毒同歸於盡”的態度大概是7分。在0分看來，7分當然是堅持清零。但是在10分來看，7分就是打算跟病毒共存。你記得你走的時候，拿走的那本書嗎？

戰國歧途嗎？現在在我床上。

它的作者，劉老師，在江蘇南京的三江學院工作。三月份的時候，劉老師就說，上海不如像深圳，早點出個大招。四月份又說，江、浙想要過正常日子，對上海恐怕要像深圳對香港。也是嫌棄上海防疫不力。

這位居然是這麼說的？有意思，一個寫了戰國歧途的人，寫書的時候在思考中央集權大一統的弊端，現實中就半點猶豫都沒有，堅決支持清零。嫌大政府的權力，還不夠大是吧。

這也不奇怪吧。劉老師寫後記時，不是同時講了大一統的利與弊嗎。清零了，自己就可以過正常的生活，身邊沒有病毒。這個利很大。反正，在外地人眼中，上海之前的做法和態度，是根本談不上堅決清零的。後面那種嚴防死守、寧可弄死人也要弄死病毒的做法，是被中央逼著幹的。在一個執行清零政策的國家，一個城市沒有自行其是的自由。要麼就乾脆共存，放了不要再收，就像香港。要麼一開始就極其嚴苛封鎖，像中國其他城市。如果不滿百例就封城，也許上海人還少受一點苦。放了再決定要收回來，是最慘烈的。

上海想跟香港一樣，那是做不到的。他說，為什麼香港就可以放棄清零，北京不按它的頭？第一，北京指揮不動香港中下層。第二，香港跟大陸有物理隔離，香港人帶病毒到大陸，會有一定難度，至少也要偷渡。這兩個條件，上海都沒有。所以，只要北京還想清零，上海一定會被北京逼著清零。

對啊。所以，只能一開始就嚴苛，上大招，封城。我同學說，深圳封城7天中，她還叫了外賣，咖啡、盒飯、小龍蝦。快遞也通的。外賣、快遞都送到社區門口，她自己去拿。菜場也是開著的，可以讓人送菜到社區門口。菜場和店鋪開門，是要街道審批的，批了就可以開，所以也不是全都開了，有很多關門的，不過還算是沒有影響生活。在上海的四月，這簡直是不能想像的事。

或者，S接著說，就算上海像武漢，封得晚，已經社區傳播了，你要封城、封社區，但是你不能禁快遞、限騎手小哥啊。武漢當時，大家被封在社區裡，郵政、順豐、京東的留守人員，就玩命給市民配送東西，美團和餓了麼的騎手，也一直在外面送單，不要什麼通行證。那時候，我還關注了一個在武漢的美團騎手。那位好像已經是四十多的中年人，都不能叫騎手小哥，要叫老哥了。在微博上的名字叫“計六一六”，武漢封城之後，他就天天發，今天接了幾單，幫人買了什麼什麼。有的時候是藥，有的時候是吃的。美團還拿他做宣傳呢。

我好像也記得有這麼個人。他說。

是吧。不管怎麼樣，感染者在人群中都占少數，就算感染了，人得吃飯才能活下去，吃飽吃好才有抵抗力。上海政府先是跟大家說，浦東浦西各封4天，結果變相接著封，讓大家吃不上飯，高價團購，方艙和轉運管理混亂，不管人死活。政府公信力稀碎，市民心裡都是怨怒。

他說，就算時間倒回三月初，上海也走不成深圳或者武漢的道路。

為什麼？S問。

2020年初，檢測核酸的能力非常有限。當時大家靠測體溫來排查是不是新冠。病得很嚴重的人要測核酸，都很難排到，主要靠拍胸片來確認是不是新冠。快遞員和騎手也只是測體溫，不發燒、沒感冒症狀就可以工作。我前幾天，看到微博上有人說，2020年四月武漢解封後，抽樣調查血液中的抗體，樣本9千多人，發現武漢的新冠感染率是6.9%，感染者82%無症狀。這是2021年春天，中國人發在柳葉刀上的論文。2020年一月，武漢封城，城裡900萬人，乘以0.069，就有62萬感染者。而官方公佈的數據，確診病例只有5萬多，方艙只收了1.2萬人。這論文講的，跟我之前很長一段時間以為的現實，不一樣。

S說，要是這樣，當時統計的死亡率，因為分母被嚴重低估了，所以被極大地高估了。你把那篇論文轉給我看看。

論文題目叫新冠血清流行病學什麼的，作者裡有一個叫王辰的院士，時辰的辰。你上網找找吧。實際是，2020年，技術水準限制了領導的發揮。領導不是不想把武漢所有感染者都集中隔離，但是當時不能把900萬人在幾天內都測一遍核酸。2022年，測核酸的能力上來了，上海和深圳一天能測幾百萬管呢。技術進步，給了領導“人定勝天”的底氣。2020年，大家對那個病毒不瞭解，領導腦子裡還沒有無症狀感染者這個概念。2022年，領導不就知道了，無症狀也可以傳染，找出無症狀感染者，就靠做核酸，但核酸還有假陰性。一個已經隔離的人，測好幾次都是陰性，測個四五次、七八次，最後才得到陽性結果，也不是沒有。上海的領導敢說，我們要封鎖這個2500萬人的城市，阻止病毒傳播，但是決定不給商超和騎手設置高門檻，允許很多人出門上班？他們不敢，務必讓絕大多數人在家坐牢，務必把人群中所有陽性都抓出來，送去方艙隔離，所以上海人民才活得像難民。

深圳這一波疫情起來，就比上海早一點。怎麼深圳封城的時候，領導敢讓商超菜場開門，敢讓足量快遞員、騎手開工？S問，不是一樣的技術條件嗎？

我覺得是因為深圳封得早，人群中的感染者應該非常非常少。領導們分析一通，認為店員、快遞員、騎手們每天做核酸，既是無症狀感染又核酸假陰性的概率極其小吧。事實也是這樣，深圳封了一周，全城核酸三輪，只找出三百多個陽性。但上海三月底時，已經大範圍社區傳播了，基數一大，小概率也是風險。如果允許大量商店開門，大量人員傳遞物資，怎麼算是全域靜止呢？

那不就是我說的，上海像深圳一樣早點封，就好了嗎？

你記得我三月時，一直認為上海不可能封城嗎？上海人口太多，老年人又特別多，如果封城，物資供應一定會出大問題，在21世紀的國際大都市，搞出大量人在挨餓的鬼事。2500萬人口，等於整個澳洲的人口了。百分之一，就是25萬人，無法及時獲得生存物資，也必定會是巨大的醜聞和悲劇。這就是我覺得上海不能封城的原因。後來，上海的官員又給了另一個原因：上海如果停下來，東海上就會有很多漂在海上的國際貨輪，上海封城會影響全國經濟、全球經濟。現在，這兩個顧慮，都已經變成了事實。三月份的時候，張文宏這樣的醫生、吳凡這樣的技術官員，覺得不應該封城，其實上海的一把手，也不想封城。深圳可以一周之內做完三輪核酸，上海估計做不到，拖成十天、兩周，很多人挨餓看不上病、海上飄著很多船，這些事情，又該發生了。更可能是搞成西安那樣，封了兩周，發現日新增僅僅降到了封城之前的水準，還得繼續封，封一個月。

但是，兩害相權取其輕，不是嗎？S問。

如果上海的一把手，能從今天穿越回到三月初，還得保留了三月以來到今天的全部記憶，他就會選擇早點封城，這樣上海人民可以被封得稍微短一點，稍微少挨點餓、受點苦，你是這個意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