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事的位移是必然的─過去從來就不是固定休止的景觀,而是再視。不管願意與否,我們都是螺旋行進,從過往創建新物。
─王鷗行《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
故事以田園牧歌般的場景開頭:「我們是住在一個竹林圍繞的小聚落裡的五口之家,父親是木匠,母親是裁縫,爺爺種田,奶奶在編織草帽,傍晚時煙囪炊煙裊裊,在外頭田野裡玩耍的我,聞到飯菜香就知道要回家吃飯。」
在前現代的「樂園」,竹林圍起的小世界裡,三代同堂、男耕女織、雞犬相聞、自給自足,關於一個和樂家庭的所有條件皆完備,圓滿地就像天上的一輪明月。既然有「樂園」,隨之而來的就是「失樂園」,滿月映進水盆,晃蕩搖曳,呈現不規則的變形,隨時可伸手打破、絞碎。父母投資失利導致破產,家庭瞬間分崩離析。在一個十歲孩子的眼中,母親離家不知去向,父親終日在外奔忙擺攤營生,就地放養三個頭蝨兒,三姊弟有一餐沒一餐,從寧馨兒倒退回文明邊緣的幼獸,匍匐求生。
我輩孤雛、漂浪之女、夜市人生……類似這樣的「情節」,在陳雪早期的小說作品裡時常作為背景的鋪墊。《少女的祈禱》是陳雪少見的散文作品,近年來散文化的小說,以及試圖虛構的散文,早已讓這兩種文類的邊界互相滲透。看小說家「閑筆」寫散文,總是別有興味,散文是作為一獨立個體?或者是為了被寫入小說而準備的片段,可視為前往小說之途的「半成品」?《少女的祈禱》是帶有小說感的散文作品,往往以說故事當引擎啟動,起飛之時,能營造出「類小說」的幻術時刻。我們能說陳雪的小說皆為虛構,散文皆視為真實,這樣截然斷開的分判嗎?
以美國作家菲利普‧羅斯為例,他的小說有個「羅斯系列」,裏頭的主角都叫做菲利普‧羅斯,和作者的年齡相當、職業遭遇以及社會地位都相同。當小說家極其難得地寫出一本關於父親的「紀實」非虛構作品《Patrimony:A True Story》,書評家提醒讀者,「True Story」裡的作者像一條滑溜的蛇藏閃得厲害,草灰蛇線的蹤跡不易發覺。小說家筆下散文的文類曖昧性,用陳雪自己的話來說:「它可能來自於真實,來自於夢,可能來自於想像」;「構思想像、筆記殘搞,以及夢境,全都雜揉在一起。」書中穿插的三篇〈夢途中〉是真實與虛構之間的隘口,在散文集裡有種跨越陰陽兩界的過渡效果。
《少女的祈禱》的主旋律,是摧毀樂園的颶風般的狂暴力量,是如一顆巨大隕石撞擊進來的八○年代。1970年出生的陳雪,1980年正是10歲,小學四年級。那是台灣錢從腳目淹到喉頭的年代,六○年代從進口替代轉為出口導向,標誌著從此離農從工,台灣進入工商業時代,設置加工出口區、啟動石化重工業,七○年代推動高科技產業及十大建設,一路厚實累積到了八○年代,創造700億的外匯存底。1986解嚴前一年,在鹿港發生反杜邦運動,股票剛突破一千點,此時的經濟連同頻繁的街頭抗爭一起噴發,從1986年到1990年短短五年間股市從千點衝上萬點,地下經濟大家樂也活絡,飛上雲端也頃刻跌入地獄,八○年代的鴻源投資公司標榜四分利,發錢的時候一籃一籃的現金搬到現場,每月按時發放,很是壯觀,鴻源案爆發時受害者16萬人,損失近千億元。還有五鬼搬運掏空的十信案,受害者十萬人以上,60多家中小企業面臨破產。
書中寫到夜市的商家泡膨風茶給客人喝,泡的不是茶葉,而是茶枝。膨風的八○年代,消風時就有人跌下來,那是木匠爸爸與裁縫媽媽,學得一身好手藝,自貧瘠的農家脫身,安分守己也能度過波瀾不驚的一生。在那個慾望隨著經濟不斷膨脹的年代,亟欲翻身者很難不自動走入圈套,勤奮的父親賺錢買地蓋透天厝,一家五口不必再蝸居於老舊破陋的三合院,夢想之屋落成亦是幻滅之時。天花板雕上木刻裝飾,其下吊掛著一座水晶燈閃耀著,大人們的聚會小孩被趕到門外,孩子看見桌上有難得成套的宴客餐具,「那材質我說不上來,不是純白也不是米白,一種帶著溫潤光澤,偏灰,卻閃著光的質地。」曖曖內含光,有什麼說不出的邪惡正蠢動萌芽,敏感早熟的孩子事後回想,那大概就是破產的前兆。
小說家復刻場景的能力令人驚嘆,像照相機般的瞬間記憶能力,陳雪有一雙令人羨慕的眼睛,「那時沒近視,世界明亮清澈,過眼不忘。」這雙眼睛在《少女的祈禱》裡不是她習用的寫小說全知的上帝視角,而是一雙人類學家的眼睛,喧囂熱鬧的八○年代成了陳雪的絕佳田野,她在其中採集素材,除了以擅長的說故事能力驅動,將萬花筒下繽紛的舊世界細筆描繪、拓樸出來,亦見功力。
〈紅樓夢與十二軍刀〉是書中令人印象深刻的一篇,寫盡八○年代的浮華與哀傷,在花團錦簇的繁華盡頭已顯衰敗,就像「紅樓夢」的寓意,那不只是日後讀中文系的長女將會熟悉的經典文學作品,在這裡,是離家母親上班的所在。紅樓夢裡沒有大觀園只有失樂園,令孩子陌生的脂粉氣味,濃妝艷抹的母親,與假日才回來服裝店幫忙叫賣,洗盡鉛華的母親十分不同。八○年代彷彿人人口袋裡都有滿溢出來的金錢,破產後父親來到夜市賣衣服還債,生意強強滾,商家惡性競爭,母親把在酒店結識的結拜兄弟們─潭子十二軍刀請回來,幫忙圍事。母親在台中的生活習氣氳氤裊裊如影隨形:私人賭場、賭博電玩、黑道圍事、一清專案、豬哥亮、許不了的餐廳秀,還有木瓜秀、脫衣舞、噴乾冰的水果船、聖代冰淇淋……,睜著晶亮眼睛的孩子宛如劉姥姥進大觀園,盡是些從前鄉村經驗無法覆蓋的新奇事物。
時代揮霍得流出油汁,孩子們被十二軍刀叔叔們帶去逛百貨公司看餐廳秀吃滋滋冒煙的牛排,稍微「窮困」的時候,母親和阿姨們叫排骨便當回來吃,總不忘給小費,晝伏夜出的小姐日上三竿仍沒食慾,排骨往往咬不了幾口就丟給寵物狗吃,餘裕的剩餘,仍是富足。小姐們合租的房子二十四小時麻將桌上人流不息,桌上仍是大量且剩餘的雞腳香腸滷味,鋪滿了一桌,鋪張揚厲是時代風格,孩子隱隱聞到食物臭酸味,與阿姨們的香水也無法掩蓋住的腥味,象徵關係的混亂。誇富宴的背面是女孩跟著父親來早市擺攤,看到一個紅白條紋的塑膠袋飛了起來,像斷線的風箏,吸引著女孩,「我想去追那個袋子,就小跑了幾步,鼻腔裡都是蔬菜魚肉的味道,過午了,生鮮變成腥腐,刺激著我的味覺,感覺那逐漸變質的氣味寫盡了生命的艱難與人世的蒼涼。」
〈流浪者之歌〉寫的是九○年代一夕之間拔營就走的流浪夜市,像費里尼電影中的流浪馬戲團,只是這回把債幾乎還清的父親、從酒店返家的從良母親、考上國立大學的優秀長女,以及懵懂家中變故而平安長大的弟妹,顯得「正常」多了。作者再度發揮精細準確的復刻能力,從流動夜市洞悉人性的攤位路線配置寫起,遍及擺攤人家群像,那都是和父母親一樣在八○年代泡沫經濟的浪頭衝浪不成,在海面上載浮載沉的人們,時而聚集時而流散。在夜市賣女性內衣的外省老兵、為娘家哥哥作保背債的女性、還有鞋廠小開,到外地設廠被朋友蒙騙,賠了上千萬,到夜市擺攤賣自家的庫存鞋。八○年代的十二軍刀與十二金釵紛紛退潮,再也不聯絡,「我們不拍照,不祭祖,不回憶,不留戀,我們把所有可以記錄往事,留存回憶的東西全都丟棄,我們用一種彷彿將時光與記憶消弭的方式,神奇地,隱匿了那中間近乎五年的時光。」
五年在焦頭爛額忙著工作還債的成年人時間裡只是一瞬,對略知人事、敏感早熟的孩子彷彿一生,「我在十來歲的時候就已經老去了。」女孩大學畢業,在父親友人的公司當寄賣手錶的業務員,房子裡無數隻手錶的聲音滴答滴達,催促快一點快一點,寫作的時間則在沙漏中不斷流逝,父親心一橫標會頂下來開了公司,少女差點也踏入八○年代不斷輪迴的膨脹坍陷的負債陷阱,在夢裡吶喊:「我不要。我說。聲音低啞得幾乎無法辨認。我長大了,我在寫作,我不要賣衣服。」
停!齒輪卡住、輪迴打斷,「有一個小屋,和一個露臺,養一隻貓。我要從早到晚寫小說,要看著夕陽落下,要趕著最後一點天光把句子寫出來。」作為陳雪多年的朋友,我知道「少女的祈禱」已經實現,卻不是終點,陳雪依然在路上,踽踽前進,祝福她寫作的時光綿長久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