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天之於物也春生秋實」秋之氣也,蕭瑟而葉脫,慄冽而有肅殺之意。其時寒霜初降,這年收成的早,農田之中已不見農人身影,只餘下收割過後整齊的根莖。至於城裡,卻是摩頂放踵,人聲繁雜。運貨的騾車、下貨的工人、批貨的商賈、議價的人群,南來北往,好不熱鬧。
若要說起來,這個年頭當真不好,連續三年饑荒,先是久旱不雨,這一下起雨來,卻又數十日不停,鬧得黃河氾濫決提,蝗蟲遇水更是乍然而起,四處成災。連年下來,許多村落久不得食,就連林子裡的樹都給啃得沒皮了。更聽聞有人挨不住餓,只能將自己孩兒與人交換了做食物,食的不是自個兒骨肉,就望能減些悲痛。困苦至此,自是流民四竄,入山為寇者多不勝數。
這三年間,各州軍馬四處鎮壓暴民,只怕比殺那蝗蟲都要來的勤。好在今年災亂漸平,收成雖稱不上豐厚,卻讓山東居民欣喜若狂,是以每張倦容上總透著些喜氣。
河南與山東交界,歸德府商丘縣,自古即是交通要道。遙想玄宗之時,安祿山睢陽一戰,有張巡、南霽雲等人困而死守,終雖戰敗,卻總算沒讓江南陷於禍亂。以此保下大唐命脈,多延唐朝百餘年國運,說的便是這商丘。到了明朝永樂以後,更是中原商集流通之重鎮,故有著豫東門戶的美名。
午時剛過,街角一家小茶館擠滿了人,原來是有說書的先生來到了這茶館。這小小茶館,自不能像那些遠近馳名的歌樓、館子,有自己的戲班子或常駐的說書先生,自然也請不起如柳敬亭這般聲名遠播的說書人,只能讓些四處奔走流浪,良莠不齊的說書先生來。如此,這些人自然也多不會講像「三分天下」這樣的故事。不過就是說說自個兒見聞、道上所聽得的軼事。雖是如此,在這樣商旅往來的城市中,卻也夠招攬客人了。
只見那說書的先生,頭上戴了頂斗笠,嘴上蒙了塊布,顯得神神祕祕的。從眼睛周圍的皺紋看來,卻似乎是上了年紀。一旁跟著個女孩,倒是眉清目秀,一張鵝蛋臉好生動人。如秋水般蕩漾的眼眸一掃,瞧得眾人心裡好似讓香沉的美酒澆上一回;那堪比鮮花,柔嫩欲滴的軟唇,還未開口便已讓那一票漢子們耳根酥麻,就是女人看了也不禁讚嘆。只聽得在座的看官們竊竊道著:「著老兒好生的福氣,那身板子乾瘦如槁木,卻有這樣青春可人的好孫女。」
忽然之間,就聽竹板拍響,那老翁卻是開口了:「話說,那山裡的村莊本和平,卻不知何時,那人人總得把心提。趕路的過客,上門借宿欲歇息,村裏人卻關窗栓門雞狗啼。旅人不解,挨戶詳問欲知情,那好心的村婦不忍,只嘆息『咱的村莊近來不太平,村裡的人們總心驚。一是怕,這山裡的豹子來偷雞;二是怕,村裡的稅賦擔不起,這本都不是個大問題,最怕的是,那賊人提刀駕馬來害命。東村亡,西村殘,南村亂,北村衰。如今見君來,怕是個引狼入室惹禍來。』過客一聽,嘿了聲無奈笑出來,搖頭道『大娘且看,在下是無刀無馬,怎危害?單憑一紙扇,夜來天晚,如何能過山?就只怕,山裡那豹子狼虎,嘿,那可真難捱。』婦人聽了,心頭一軟終於把門開。」
就看大夥聽的是津津有味,到了這停頓處,拍案喝采之聲此起彼落,人人都道了聲:「好!」這老人手上的竹板時快時慢,節奏錯落有致,歡快鮮明,配合這說詞,如這般節奏性極強的快書,那是沒人聽過的,不免使人感到新奇。就在眾人的喝采聲中,老人手上的竹板嘎然而止。只見老人拿起了桌上的醒木,忽得一拍,全場霎時了無聲息。
老人一別先前竹板快書的講法,正色說道:「話說那婦人終於開了門,讓那過客進得屋來。只見那人面色白淨,背了個包袱,手上一柄紙扇,扇骨漆黑,略顯光澤。別看這村裡人先前關盡門板,然這旅人進了婦人屋內,一家上下確是盛情,雖然沒什麼上等料理,卻是飯菜滿桌,酒水充足,這不免讓那旅人略感詫異。一家子吃過了飯,問到這旅人來歷,一聽是讀書人,甚感敬重。直到天色全暗,大家便也就休息睡去了。到了午夜時分,在夜梟啼聲之間,忽然參雜了幾聲哨音,過不多時,便聽到有人大喊『賊人來啦!賊人來啦!』婦人一家頓時驚醒,不知所措。你們可知後來如何?」
只聽得底下七嘴八舌,有人說只怕這所有人都要遭殃,有人道這婦人一家如此好心必能逃過一劫。卻又有人反駁,哪裏有這樣好運,全村遭殃就他一家沒事的?總之有為之嘆息者,有憤憤不平者,大夥情緒一時便激動了起來。
此時老者醒木又是一拍,所有人便聚精會神的等待著故事繼續下去。但聽老者說道:「卻說那婦人一家驚醒之時,卻見借住的書生已站在門前。那書生只留了句話,要婦人一家待在家裡莫出來,接著手持紙扇出得門去,縱身一躍便消失在婦人眼前,卻原來這書生竟也是武林中人!」大夥一聽不免有驚奇之色,又都暗暗道好。老者接著道:「說到這山賊馬賊,那可當真是他奶奶的王八羔子。自個兒不好好做事,卻鬧得可憐老百姓七葷八素、家破人亡。真不知怎生來的天殺的缺德鬼,好好的人不做,偏要做那吸血蟲,奪這老百姓的血汗來圖自身歡樂。都道自個兒掌了多大的權力,卻是江湖上無恥之敗類。」
歇了口氣,老者接著說道:「話說那書生看似瘦弱,身法卻快,那賊人不過剛殺入村裡,就看和書生鬥到了一塊。那書生,手持紙扇對賊人大刀,但見刀光晃晃,跟書生紙扇碰在一塊,頓時火光四散,原來那書生的扇骨是鎢鋼所制,大夥可想,那扇子該有多沉。那夥盜賊怕是如何也想不到,這小小一個村落,竟有如此高人,那村民們卻是圍成了一圈,也不跑了,就看書生和那十來個大漢相鬥,不過一盞茶的時間,就看那幫盜賊斷腿的斷手的嚇到尿在褲襠裡的,場面好不滑稽,一個個那是連滾帶爬,從哪兒來回哪去,村民中也不過寥寥數人受了點傷,並無大礙。可見那天道有眼,這一幫王八羔子終究討不得便宜。」
聽到如此,大夥兒捧腹大笑,都說這賊人害世,活該有此下場,好不痛快。就在這陣笑聲之中,突然有一大漢刷的一聲站起,拍桌便罵道:「胡說八道一派胡言!你怎的不說這官府害人、貪贓枉法,怎的不說那重稅害得大夥家破人亡?咱們那是為官所逼,活不下去那才入了山裡,做那綠林英雄,你個死老頭他媽的胡說八道,看我大爺還不一刀給你劈了!」說著亮出大刀就要往老人那衝去,一旁看客嚇得不輕,急忙退了開。
驚呼聲中,暴衝的大漢陡然而止,見他臉色一滯,只覺拿刀的手腕好似給人用鐵圈鎖住。身勢驟停,這一下扯得大漢肩膀好生疼痛。大漢貲目欲裂,回頭一看,卻是一個長相俊俏,風度翩翩的年輕公子,此刻正抓著他的手。大漢惱怒,回身一腳踹向那年輕公子,公子微微側身,手臂揮動,將大漢的腳隔了開。大漢一擊不中,又是出拳襲向公子面門。那年輕公子身若游龍,敏捷的閃過拳頭,一眨眼的功夫就見大漢已然摔在地上,至於如何摔的,卻是誰也沒瞧見,只聽得一聲悶響而已。
此時忽有一人「噫」了聲,指著兩人四周地板。眾人順勢瞧了過去,原來那滿地的瓜子殼,此時竟完整的圍成一圈,繞著二人。一人驚訝道:
「這圈似是適才給那人砸出來的呀!」
「別瞎說了,哪可能摔一跤便能將瓜子殼圈得如此完整。」
「瞧那公子哥兒,背上可背了把刀啊,指不定是位高人吶!」
「可他看來不過志學之年,真能厲害如斯?」又一人道:「老兄你是瞎了眼吧!適才那公子不就治住了那瘋子,管他娘的幾歲,高人便是高人,這許多廢話。」眾人頓時默不作聲。
良久,大漢方起身,右手手腕給年輕公子抓出了鮮明的指印,疼得呲牙咧嘴。大漢抄起落在地上的大刀,一邊向外逃去,一邊罵罵咧咧的碎著些粗語。眾人見狀笑得顛三倒四,一時沉寂的空氣又快活了過來。而老人身旁那少女,此刻卻是細細瞧著青年,少女只覺著青年長相俊美,似乎更勝於己,臉頰白裡透紅,便似精玉一般溫潤細嫩。青年身材雖然纖細,卻不顯得瘦弱,再一看眉目之間,英姿煥發,讓少女臉上飛起一陣霞紅。
在眾人的喝采聲中,少年稍微作揖,又回到聽客之中。此時又聽老者沉著的嗓音說道:「少俠好俊的功夫,恐怕不下於適才老夫說到的那書生啊!不愧是英雄出少年。不過眾位可知如何?那瘋漢子剛剛卻也說對了一半。」眾人一聽皆是「咦」了一聲,不解老者所言。
老者稍做停頓,抿了口茶又說道:「這一夜疲累,村民紛紛回各自屋內,然而心中激動卻是誰也睡不著。一晃眼,東方天邊又已泛起了魚肚白。書生起得甚早,沒幾個人瞧見便又背著包袱趕路去了。待到天色大亮,村民工作之時,卻發現前晚書生與賊人打鬥處,竟落著一塊軍牌,也不知是賊人之物抑是書生之物。大夥可認為,那幫賊人究竟何許人也?」聞言如此,底下聽客頓時七嘴八舌談論著,就如滾沸的大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