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散了,露出天上一輪弦月與銀河繁星,還有地上延伸無盡遠的黝黑針葉林。
「媽的,搞什麼?等我們都紮好營才散,玩我們啊?」狄克森搔搔頭,走來走去四處打量地形。
「大家留意。」修走到車隊最前方,左手提著劍鞘,以便情況有異時可以馬上拔劍應付。
史卡特與哈迪恩跟在修身邊左右護衛他。香儂教授從第一輛貨車上跳下來,也跟著來到車隊前頭的幹部群那裡。
哈娜也感覺到氣氛不對,不禁挪了挪繫在腰帶上的匕首與泰洛斯短槍,緩緩踱向第一輛貨車,手中緊捏著袖子暗袋裡的錢袋。
「史卡特,紅隼?」修詢問他們倆的意見。
史卡特抬起頭嗅聞空氣中的味道,鼻翼微張,兩耳左右打轉。
香儂教授打量四周地形,輕聲對修低語:「這裡道路太窄,佈陣沒有意義。」
「不用佈陣的話,還有其他方法嗎?」修繼續詢問。
「有的。」香儂教授半閉著眼緩緩張開雙手,一股微風從她身邊吹開。哈娜可以感覺到這股風帶著一絲微微的可可粉香氣。
「史卡特?」修轉頭問著。
「嗯⋯⋯沒有奇怪的噪音,但是小惡鬼跟座狼的味道更明顯了,現在連路上都聞得到。」
「距離呢?」
「不好說,我們在上風處。」史卡特再用力吸了兩口氣,回答:「真的不好說。最危險的情況,就是離我們非常、非常近,要是他們突然殺出來我也不意外。」
「紅隼?」修再次看著香儂教授。
「一百步之內什麼都沒感覺到,沒有異常的動作。」香儂教授垂下手,補充道:「但是不可以掉以輕心,小惡鬼可以維持同一個埋伏姿勢非常久,他們善於隱蔽。」
「就這樣吧。」修摸著下巴思考,發出指令:「雖然我不覺得有人會這麼蠢,但容我提醒,從現在開始禁止喧嘩。大家就地用餐,很抱歉這餐沒熱食了,今夜不生火。」
他又朝著狄克森吩咐:「安排兩倍輪值人力守夜,把我也排進哨表。」
「達蠍佛。」狄克森用康德拉蠻人語回應老闆的吩咐,又加了一句:「願月之女神守護。」
「願女神守護。」修轉頭看著擠進討論圈的哈娜,問:「哈娜小姐,妳有事情找我?」
「我需要做什麼嗎?」哈娜熱切地問:「我可以幫忙守夜。」
「妳現在要做的事,」一旁狄克森冷哼一聲,陰陰地說:「就是乖乖待在第二貨車那邊,吃妳的麵包,睡妳的覺。不要來亂好嗎?」
「狄克森,別這樣,她也是一片熱心。」修一步隔開互瞪的狄克森與哈娜,安撫她:「哈娜小姐,我需要妳守在第二貨車與巴德先生那裡,那邊需要妳的看照。至於輪值守夜,這件事只有領取戰鬥津貼的人需要做。」
「但是我是自願的啊,不加錢。」哈娜還是不死心。
「等情況更緊急時再說吧,現在交給我們就好。」修溫和地解釋,還拍拍她的肩,說:「去吧,吃完晚餐就快就寢吧。今天情況特殊,如果妳不介意跟巴德先生擠一擠,你們非戰鬥人員就睡在貨車上吧。」
搞得你好像是我大哥一樣,明明年紀就比我小⋯⋯哈娜心中抱怨歸抱怨,但一股暖意從被輕拍的肩膀散開來,還是讓她有些欣喜。
哈娜輕嘆一口氣,飄回第二貨車那邊,從車上行囊掏出乾糧包,隨意坐在車輪旁就開始啃麵包籤。
像在吃石頭似的。才吃兩口,哈娜就開始懷念昨天的菜湯與被熱湯泡軟的麵包籤。
「巴德先生,今天還要上課嗎?」她轉頭邊吃邊問巴德。
「都現在這種狀況了妳還能上課啊?妳有心上課,老夫無心教。」巴徳先生嚼著跟木頭差不多硬的麵包籤,尖細鬍子左右晃動,像極了吃草的山羊。
「可是這樣我⋯⋯」
「知道了知道了,明天補給妳雙倍的時間,妳在想什麼老夫還猜不到嗎?老夫從不佔人便宜。」巴德先生揮揮手阻止哈娜繼續抱怨。
「你對我可真好。」哈娜字句上撒嬌,但語氣一點甜膩也沒有。
晚餐才吃到一半,突然兩隻渡鴉從森林深處飛來,嘎嘎叫地飛到隊伍前頭,盤旋在香儂教授身邊。
香儂教授滴食未進,似乎就是在等牠們來。她站起身,看著圍繞在身旁的渡鴉不發一語。
「怎麼了?」史卡特靠過來詢問,眾人也紛紛望向她與渡鴉,低聲討論這異象。
不一會兒,渡鴉一個打轉又飛走了,消融在森林深邃的無邊黑幕裡。
香儂教授解開腰帶,手穿過血斗篷預留的肩洞,將腰帶穿過斗篷上的腰環後扣緊。一下子血斗篷就成了一件緋紅風衣,她從第一貨車掏出一把有紅色刀柄的泰洛斯長刀,斜插在腰帶上。
眾人看到這情景,紛紛收起晚餐,將武器調整在趁手的位置。
達扣興奮地站起來,把巨木棒扛在肩上,說:「打架?」
「現在情況是?」修走到史卡特身邊詢問,史卡特回答:「味道都混合在一起,而且更濃了,有東西接近了。」
「紅隼?」
香儂教授沒有回答,而是在打量了四周環境之後兩三步跳上第一貨車,再輕靈地幾步跳上左邊斜坡的一塊大岩石上。在高處,香儂教授張開雙手閉起眼,似乎在靠著手掌感覺什麼。
哈娜突然覺得這不像她認識的香儂教授。
在她印象中,香儂教授是個嚴厲又不苟言笑的大學講師與泰洛斯姐妹會大導師,雖然人小小隻的,但是在課堂與考試現場氣勢驚人,學生碰見她如見瘟神,任誰也不敢輕慢她。
但,在這次遠行任務的頭幾天她卻是一副精神不濟,整天睡不飽,老是窩在第一貨車上打盹的懶洋洋模樣,跟她現在一副武人裝扮,還站在隊伍最高處遠眺偵查、威風凜凜的氣勢反差極大。
對哈娜來說,香儂教授真是一個謎。
「大夥就預備位置。」修一看香儂教授的異常反應,馬上下達指令。黑旗幫眾與眾傭兵依照事先分配的位置紛紛起身移動。史卡特、哈迪恩與達扣等戰鬥主力圍在第一貨車前頭,其他資深幫眾倚靠著貨車後段圍出另一個半圓。
狄克森領著其餘年輕幫眾來到第二貨車佈下圓陣,他從貨車拿出一把長矛還有幾把飛刀,其他幫眾照著原定計劃分散開來,保護好車隊後段。
「紅隼?」修又再問了一次。
香儂教授再次搖頭。
但事情真的有點不對勁,這連哈娜都發現了。因為不只是一直跟著隊伍好幾天的渡鴉消失無蹤,連森林秋夜該有的鳥叫蟲鳴也消失了,只剩下馬匹不安的低鳴與微風吹過針葉林的葉梢婆娑沙沙聲。
現在的情況,即使是毫無戰鬥經驗的哈娜也能感受到空氣中瀰漫的肅殺氣氛。看來一場硬仗不可避免,問題是,小惡鬼到底會從哪邊突襲過來?
是從前方衝過來?
還是從後方突襲?
或者從左邊斜坡衝下來?
總不會是從右邊陡坡衝上來吧?
突然第二貨車上傳來一陣唧嘎聲,嚇了思考中的哈娜一大跳。結果是巴德先生偷偷摸摸爬上貨車,躲在貨車護欄後邊時不小心製造的噪音。
「妳還在這邊發什麼呆?要人鞠躬牽妳的手上去嗎?」狄克森走過來,不滿地問哈娜。
「什麼?」哈娜不解地問。
「妳沒看到巴德都上貨車避難了?非戰鬥人員不要在這裡逗留,上去!」狄克森不耐煩地輕推哈娜的肩膀,要她這非戰鬥人員趕快依照計畫上貨車掩蔽。
「不・要・碰・我!」哈娜立刻撥開狄克森的手,滿臉嫌惡。
她可沒忘狄克森在「狼骨」餐廳對她做過的事,憤怒從她心底最深處爆發出來。
「搞什麼啊妳!妳不上車,老子可沒空保——」狄克森話才說到一半,突然發生了一件事。
一件哈娜永生難忘的事。
一陣奇怪的感覺「穿過」哈娜的身體。就好像有個人直直撞上哈娜,但是在她還沒有任何反應之前,那個人就這樣鑽進鑽出刷洗過哈娜的身體,有如鬼魅般。
這感覺讓哈娜一陣雞皮疙瘩從腳底直竄上頭頂。她知道那東西是從遠方殺過來,並一路衝向香儂教授那兒。
而且這感覺不只是她,是所有人都感受到了。狄克森停下與哈娜的爭執,吃驚地轉頭看向香儂教授。
哈娜注意到只有史卡特與哈迪恩絲毫不受影響,除此之外所有馬匹、所有人都感覺到了,甚至連修都忍不住回頭。
大家目光集中在香儂教授身上。她雙腳大開紮步在岩石頂,頸肩如狩獵的貓弓起,眼神銳利掃視四周黑暗密林。她左手握拳緩緩舉起,要求隊伍全體靜默,在她灼灼眼光掃視下,不只是人,連馬匹都停止躁動靜了下來。
什麼聲音都沒有,沒有人聲,沒有馬鳴,甚至連風都不敢再擺弄樹葉。
突然,香儂教授右掌向前疾推。
一陣暴風從香儂教授的紅色身影上驟起,向四面八方衝出,直直撲到哈娜臉上!一聲像是甩鞭又像雷劈的巨響震痛哈娜的耳膜,讓她不禁捂起雙耳。
吸不到氣!哈娜突然發現空氣似乎全跟隨暴風跑光了,然而,在她還沒反應過來前,一陣更強大的熱風從背後撞上她,差點將她的頭推撞上貨車車輪,幸好她在這一瞬間右腳跟著那股力踏出一步,勉強站穩腳步,只有右肩不小心撞上車輪,讓她一陣吃痛。
四面八方湧來的風全集中擠壓在香儂教授那邊,發出雷鳴戰鼓般的一聲爆鳴,但她似乎沒有受到絲毫影響,只有緋紅斗篷微微擾動。
而四周百步之內的樹林枝葉劇烈搖晃,枯枝、針葉、毬果與松鼠紛紛落下,如同暴雨。
許多人被這震波敲得站都站不穩,負責馬匹的幫眾急忙安撫受驚的馱馬。
「哇操,這什麼鬼法術!」狄克森啐了一口痰,把嘴巴吃到的泥沙唾走,露出一抹驚訝。
哈娜這才吃驚發現香儂教授不只是大學講師,不只是泰洛斯姐妹會的領袖,不只是前職業傭兵與行商。
她也是一名法師。
正當哈娜因為又發現香儂教授的另一新身份而震驚時,她發現一件令她更震驚的事。
隊伍頭頂數十呎上的林蓋間,隨著枝葉瘋狂晃動,一雙雙血紅眼睛在枝影葉隙間閃爍。
原來埋伏不是從前後左右方來襲,是上面!
「教——」當哈娜開口想要警告香儂教授時,一道黑影鑲著兩顆血紅大眼從樹上如火流星急向香儂教授墜去!而香儂教授背對著那條黑影,根本看不見!
「不!」哈娜距離太遠,只能眼睜睜看著暗殺者襲向香儂教授。
香儂教授瞬間轉身,雙眼放光,泰洛斯短槍在手,想也不想閃電戳出,一擊刺穿來襲者左肩!
「嘎啊——」綠皮小惡鬼的深綠色血液噴出,如同秋雨落在岩石與馬匹上,嚇得馬匹前蹄揚起。
而來襲者狠狠地砸在岩石上,反彈落在地上。這力量大得讓他止不住勢頭,從土路中央彈滾到路旁,再沿著右方陡坡一路哀嚎翻滾下去,消失在密林深草之中。
「埋伏!」香儂教授大喊,反手擲出沾綠血的短槍,直直射向另一隻從樹上跳下來的小惡鬼。
但這小惡鬼輕巧地揮刀格開短槍,敏捷地蹬著樹皮竄到樹幹另一邊,隱藏了起來。
「小惡鬼!」修拔出長劍高舉,大喊:「黑旗幫,列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