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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是改編自真實懸案,《殺人回憶》遠比《索命黃道帶》更有戲劇張力。本片是奉俊昊的成名作,改編自南韓真實的連環殺人案,被視為韓國影史的最佳電影之一。這篇文章將評析這部電影的精彩之處,並對照電影之外的時空背景,除了指出可能的兇手,也指出「殺人回憶」背後的隱喻。
如同許多以謀殺案為題材的電影,《殺人回憶》也有不同辦案手法的對比,然而其不將對比侷限在「古老/科學」或是「傳統/現代」的刻板概念上,而是使用角色作為對比的載體,並讓角色的性格在劇情前後交叉反轉:原本傳統的人變得現代,原本現代的人變得傳統。這使得角色的性格更為多面與立體,並將情節與人物緊密地扣合,兩者相得益彰。
故事從朴警官查案開始。朴警官不只是辦案方式傳統,還會在鎖定嫌疑人後捏造證據,加上刑求來逼嫌疑人認罪。後來徐警官加入辦案,來自首爾的他講求科學與事實,屢次要求朴警官釋放已經認罪的嫌疑人。劇情至此像是要讓代表科學的徐警官破案,證明法網恢恢,終能找出真相,卻發生了反轉。警方始終無法逮捕兇手,受害者不斷增加,朴警官終於覺悟到傳統的查案方法對這名兇手沒有用,而徐警官沉陷在錯過兇手的自責中,不顧一切想要除掉兇手。
在查案的最後階段,有幾條重要線索指向工人朴賢奎,但仍然缺乏直接的證據。他們終於找到機會,將朴賢奎的基因資料和受害者遺體上的基因資料送去美國比對。他們深信只要結果出來就能將其繩之以法。在收到檢驗報告前,有位女學生成為受害者。見到遺體的慘狀,憤怒的徐警官把朴賢奎拖到火車隧道口,想動用私刑將其槍決。此時,朴警官大喊不要衝動,並將檢驗報告交給徐警官。徐警官打開報告,看到結果是「不完全吻合」,無法接受這個結果,仍然試圖槍決朴賢奎,此時阻止他的竟是曾經刑求嫌疑人的朴警官。
正當三人扭打僵持,火車從隧道口開出,三人紛紛跳開:徐警官和朴警官在一邊,朴賢奎在另一邊。代表現代化的火車輾過了從美國回來的報告書。當火車離開,朴賢奎已不在原處,原來是朝著漆黑的隧道內走去。徐警官連開數槍後被朴警官阻止。倒地的朴賢奎似乎未被擊中,隨後站起來繼續向黑暗走去。徐警官持槍的憤怒情緒,加上朴警官的高聲阻止,使人想到《火線追緝令》的經典結局。但在這部電影中兩人的對比更為強烈。
整部電影都沒能找出確定的兇手,但給人的感受卻不是一場空。隨著劇情急轉直下,徐警官的憤怒把觀眾捲入情節之中:我們那麼努力追求真相,所追求的到底是什麼?在電影的前半部分,我們跟著徐警官的視角,看鄉下警察的迂腐:為了破案捏造證據,刑求逼供,在媒體面前擺出勝利的手勢。本以為科學可以主持正義,可是當科學的結果和我們心中所想不同,我們真的能接受自己的想法可能是錯的,兇手還在逍遙法外嗎?到頭來,朴警官和徐警官所追求的都只是虛構的正義,只是用自認為正確的方法懲罰兇手的感覺,而正義感最後轉變為私刑暴力。
世界如此廣大,追求真相何其困難。有一幕,徐警官為了尋找線索站在垃圾山上的取鏡令人印象深刻。如果世界上有警察抓不到的罪犯,那人民肯定會整日活在恐懼中。可是,如果為了抓到罪犯而讓警察無所不為,那可能也同樣恐怖。報紙可以刊登警察破案的樣子來給予人民安全感,但鎮上的人們都知道那些是刑求而來。在保健室中,女學生本來不想讓徐警官幫她貼OK蹦,徐警官說妳還小不用害羞,她才掀起衣服,代表人民為了獲得保護而把身體交給警察。如此細心照護人民的警察,同時也是會在隧道口將嫌疑人槍決的警察,令人不寒而慄。
隨著受害者不斷增加,兇手帶給觀眾的心理壓力愈來愈大。在電影中,從雨中的草叢中竄出並撲向鏡頭的兇手非常驚悚,爬行的樣子令人想到邪惡的非人生物。這個為數不多的正臉鏡頭非常迅速,快到讓觀眾看不清兇手的長相,這使得觀眾感覺自己看到兇手了,但事實上距離真相還很遙遠。不同於《索命黃道帶》的不規則犯案,這部電影的兇手總是在雨天犯案,總是採取相似的犯案手法,受害者也有相似之處,而且當天電台都會播《悲傷情歌》。這些規律性使得兇手的形象更為立體,也使觀眾更想知道他是誰。
在電影中,被認為是兇手的嫌疑人朴賢奎的基因資料不吻合,案件陷入羅生門。以實際案件而言,參考維基百科的整理,電影所改編的案件從1986到1991年間「調查了21280個嫌犯,鑑定570組的DNA、180根毛髮、40116枚指紋,但還是一無所獲」。到了2019年,也就是這部電影上映的16年之後,警方才從犯罪資料庫中比對出真兇李春在,當時他正因其他案件在獄中服刑。這位真兇過去有被列為嫌疑犯調查,但因為血型和證據不合而被錯放,後續推測可能是證據受到汙染。對照電影情節,也許基因資料不合的朴賢奎正是兇手,只是以當時的證據和技術無法確定。倘若如此,應該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放過可能的兇手嗎?對於這個問題的掙扎正是徐警官的掙扎,這種掙扎也反映出掌控權威者的無力與焦慮。
在《殺人回憶》中,暴力的畫面大多是由上而下的:警察經常做出往下踹的動作、審問嫌疑人的房間在地下室、兇手總是把被害人壓在地上。相反地,反抗的動作大多是由下而上:朴警官的跟班容九經常用腳教訓嫌疑人,結果在和民眾衝突時被木板上的鐵釘刺穿腳,因破傷風而被迫截肢;女學生被兇手綁住時,由下往上看向兇手的臉;在火車隧道口,徐警官拿槍指著朴賢奎時,朴賢奎用地上的石頭反擊。這些方向的一致性形成了鮮明的電影風格。
除了風格以外,電影中的暴力也呼應社會環境。在電影開頭的麥田案發現場旁,男孩不斷模仿警察講話,代表大人的暴力終究會複製到孩子身上,由上而下延續下去。在女學生遇害那晚,警力在隔壁城鎮鎮壓學生運動而無法前來支援,暗指當時的社會環境處於威權與民主的轉捩點,也就是1980年代的南韓。
作為故事主要視角的朴警官在多年後改做商人,回到最初發現屍體的麥田旁看著水溝,路過的小女孩說前幾天也有個人看著那裡,說是很久以前在那裡做了某件事,所以回來看看。這也許就是片名「殺人回憶」之所在:兇手回顧自己過去的暴力,警察也在回顧自己過去的暴力,觀眾也在回顧過去社會的暴力。殺人回憶就是對於國家暴力的回憶,也是一種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