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經常會讓你一無所有,再給你一點甜頭。這點甜頭就是在閉上眼睛的一瞬間,讓你錯覺擁有了很多東西。』 — 胡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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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知道胡遷,是因爲2018的金馬獎。那年他的導演處女作「大象席地而坐」獲得最佳劇情片。再後來得知前一年他已自縊的事,開始對這部作品產生極大好奇,那年他29歲。
《大裂》收錄十五篇中短篇小說,包括唯一被拍成四小時長片的「大象席地而坐」。
如書名所言,通本短篇皆籠罩在一個斷裂破碎的絕望氛圍,其無可名狀的怒氣隱隱蓄勢,時不時就在人物對白爆出星火,這些憤怒皆來自對生命本質的控訴:我們究竟還要被傷害多久!
在生前訪談他曾說過,他看到的好的文學作品,都是基於作者的獻祭,不是設計。胡遷將剩餘氣力獻祭於所有作品。
這或許也說明爲何初讀他作品的人總感沉重絕望感,也包括第一次讀他作品的我。原以為無法讀完全本,在看完篇幅最長的<大裂>後,我開始略略能感到作家文字裡的虛無感及絕地逢生後的義無反顧。那股氣勢凌厲,逼的已呈半植物人的我們猛然驚醒,想起遠古時期或還閃耀著鬥志的我們,也曾有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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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科班出身的他,筆下的故事總呈現濃濃既視感,每部短篇都能是極好看的微電影。
他寫藝術圈,冷眼直逼看透裡頭的權勢關係與虛偽、他寫生而為人的荒謬,明白活著只能繼續往前走,即使前面等待的不是你要的光明。這讓他的文字呈現一種乾脆俐落,不容質疑的篤定和自棄。
跟著走進他的信仰,明白他說的純粹,覺得如此難得,然後惋泣。
十五篇作品或多或少應有胡遷本人的生命投射。
在《一縷煙》裡美術學院畢業的主角,嫌室友擺在客廳的創作太爛:一群藏獒圍著一個藏民,藏民的臉是歪的。可他自己唯一能說出嘴的所謂「很出名」的活,也不過是一畫再畫,大小尺寸不同的『延安人民歡迎你』。
《約會》努力多年的畫家,終於畫出有生以來自認最爲成功的一幅畫。但他那青年男女的小青春終究還是在陋習已久的畫展中敗陣下來。老頭子評審的審美永遠是那些千古不變的城市務工人員、邊疆少數民族、煤礦工人的繪畫主題。
《張莫西去了沙漠》主角李莫西,跟另一位在他眼中俗不可耐的導演張莫西同名。這天他被張莫西邀來談電影合作。他說永遠千篇一律的影像垃圾每年都有大量產出,因為總有人愛看。城裡會有四百個導演,拿著他們拍的垃圾,去參加二十個獎項的評比。幸運點的,若能在當年多認識幾位有力人士,就能把獎杯抱回家。
《鞋帶》裡的劉東是一個在劇團裡找不到自我價值的跑龍套小演員。這天他跟主角說,他決定幹一件“有意思”的大事:搞砸一件事情!他的搞砸就是在原本照著腳本進行的演出中,用一種讓全場演員都難以圓場的方式,尖銳毫不留情地扯垮他視為爛尾的陳年劇碼。
改編電影後的《大象席地而坐》與原作有些更動。主角是一個將生活過的一團混沌的人,這天他在睡了朋友老婆,導致朋友跳樓自殺後,遁逃來台灣,想看一隻據說總是坐著不動的大象。他好奇的是,這隻在花蓮動物園裡的大象,無論身邊受到多少干擾:譬如扔食物丟叉子,牠也不爲所動。他跟著旅行團,一路上聒聒咧咧的憤世嫉俗,聽不慣同車乘客時不時冒出的閩南語,脱口而出的髒話逼的他們只得噤聲。他攪和著一車子的人都不開心,但他因此覺得開心。
最後他終於看到了那頭大象,他翻越柵欄想查清楚爲什麼牠總是坐著不動的原因,在看到牠的斷腿後,他覺得釋然,可能解答了他人生中最大的一個問題,但不知為何卻又莫名想哭。
《大裂》的場景雖設定在一間三流的野雞大學裡,但故事的灰暗氛圍會讓你誤以爲置身監獄風雲。目標是北京電影學院的主角,考場連年失利,到了第五年他不得不迫於現實,前往宣傳單上的三流學店就讀。被遺棄的、不被世人承認的、找不到自己位置的人就像約好般,齊聚這片荒地,仿若末日地走向未知。他們彼此撕裂、鬥爭,想將充斥全身的窩囊悶氣傾洩而出。不想跟著人群捲入毀滅的,就像主角跟著同學死黨從宿舍一旁的土坑企圖挖掘黃金,逕自打造自以爲的堡壘,挖尋可能的微弱希望。總得有件事做,讓他們覺得自己還活著。
無法說的更多,如書底所言— 『胡遷說寫作是直面生活最有力的方式,以對抗世界的灰暗,《大裂》是他留給眾人的答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