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樹與中觀哲學
■ 四、結論
龍樹的「空」既然不是否定一切的「虛無主義」,那麼它否定了什麼呢?本文第一節——「空」的定義中曾說過,龍樹的「空」在「因緣生」的定義之下,否定了諸法的「自性」。而本文第三節——特論《迴諍論》中的「空」,我人還進一步指出,龍樹的「空」,並不否定事物的功能、作用;「空」就像車子、瓶子、衣服一樣,有它的功能、作用。可見,龍樹的「空」,雖然廣泛地針對一切事物——有為的、無為的、乃至四種「量」以及「空」,但是,它只否定這些事物的「自性」,並不否定這些事物的功能、作用。(除非執著有「自性」的功能、作用。)我人在第三節中甚至還指出,龍樹的「空」並不「否定」(遮)任何事物(說它否定事物,只是方便說),「空」的功用只在「讓我人知道」事物的「自性」是不存在的——「空」的。這樣的「空」,並沒有「破壞諸法」(《般若經》中所謂的「壞諸法相」),亦即,並沒有把「有」的說成「無」(空)的;這樣的「空」,怎麼可以說是「虛無主義」呢?所以,我人以為,龍樹的「空」,不但不是消極的「虛無主義」,而且,相反地,是積極、極積極的「肯定主義」。——它肯定了四諦乃至三寶的可靠性。
■ 四、龍樹的《中論》用了辯證法嗎?
梶山雄一的結論有三:①自立派失敗了;②應成派失敗了;③因為自立、應成兩派都失敗了,所以,龍樹的《中論》用了辯證法。對於①,筆者完全同意;對於②、③,卻不敢苟同。
就②來說,梶山氏的分析完全錯誤。首先,拿龍樹與應成派來說,前文已經說過,二者的方法論完全相同;他們都用了分類證法、歸譯證法、以及相似於歸謬證法的tarka和否定後件律。其次,前文所引述的,梶山氏對佛護的批判,也完全是無稽之談。因為,一方面,佛護的那個論證,在龍樹的《十二門論》也出現過;另一方面,梶山氏對那個論證的分析,有些是他對邏輯的誤用,有些則是基於排中律的預設。
穆諦說得好:「中觀學派則(與其他學派)不同,它並不主張任何理論以取信於論敵。它不相信有什麼理由或事例可以是真實的。因此,中觀學派所致力的,僅僅限於利用論敵所信服的原理和主張,來導出論敵的荒謬。」
梶山雄一對佛護的第二點批判是:因為佛護的論證從自生的假設推論到(第二次的)生起是無用的,所以佛護間接地主張(第二次的)生起是有用的;而這與龍樹的主張互相矛盾。梶山氏的這個批評顯然預設了傳統邏輯中的排中律。而前文說過,排中律在龍樹的《中論》之中並不成立——龍樹有很明顯的直覺主義傾向。因此,用這樣一個中觀學派所不同意的邏輯律則來批判中觀學派的學者,難免是一種錯誤。尤有進者,當一個命題的主詞(subject)是不存在的事物,那麼,不管它的實詞(predicate)是什麼,都是沒有意義的命題,因此也都不能說它為真。穆諦就曾經舉過兩個例子,其中第一個是:
依據排中律,(1)與(2)之中必須有一個成立;但是,事實上它們都沒有意義,也沒有真假,因為它們的主詞——「3與4之間的整數」一詞,根本無所指。
穆諦的第二個例子是佛教經論之中常見的例子:一個人誤把繩子當成蛇;這時候的蛇,我們不能說牠「生」或「不生」,因為牠根本不存在。
■ 五、龍樹《中論》裏的其他問題
總之,龍樹的《中論》,並沒有用到辯證法;因為,龍樹的否定(空),不管是四句或tarka、應成證法,在指出論敵的荒謬之後,都不曾指向或「顯現」任何真實。在龍樹的字典裏,雖然處處出現「真實」一詞,卻又處處否定「真實」。一個人如果因為徹底地否定(空),而得到煩惱的止息——涅槃,那也是就世俗諦而言,並非就第一義諦。而且,一個人即使得到解脫,也是生活在經驗、常識之中。所以他說:「涅槃與世間,無有少分別;世間與涅槃,亦無少分別。涅槃之實際,及與世間際,如是二際者,無毫釐差別。」
■ 四、龍樹的「直覺主義」
《中論》除了否定「排中律」之外,也否定了「雙重否定律」。《中論》裏,說到「非非A」時,從來就不曾把它改成「A」(最顯著的例子是「四句」),這是《中論》否定「雙重否定律」的明證。
事實上,「非非A」不可單純地視為「A」,這不但是《中論》,而且是印度幾個重要學派都承認的事實。例如,正理學派的學者瓦沙耶那,就把「非有」(不存在),稱為「能分別之於所分別的存在」;顯然,它是某種意義的「有」。再如勝論學派也把「非有」當做某種真實的事物,而列入七種「句義」(實體)之中。
從這些例子可以知道,「非有」(不存在)往往被印度的某些學派看成是某種意義的「有」(存在)。因此,如果把「非有」否定,而成「非非有」,那麼,無論如何,我們都不能把它單純地理解成為「有」;因為「非非有」其實只是「非有」(某種意義之「有」)的一重否定,而不是「有」的雙重否定。
我人不敢肯定《中論》裏的「非非有」就是正理學派或勝論學派的「非非有」;但是,只要我人注意到印度思想界的這種特質,即可理解《中論》裏的「非非有」為什麼不改成「有」了。
總之,《中論》裏不但否定了傳統邏輯中的「排中律」,也否定了其中的「雙重否定律」,因此,它有濃厚的「直覺主義」的傾向。直覺主義者反對形上學,這和原始佛教把虛無飄渺的形上學問題,列入「無記答」中相似,也與《中論》的關心現世、強調「世俗諦」雷同。
■ 一、否定是一種肯定嗎?
正理學派基於實在論的主張,以為遮、能遮以及所遮三者都是真實不空的。因此,做為能遮的「空」這一詞,必須是真實不空的,而且,做為所遮的一切事物,亦即被「空」這一詞所否定的一切事物,也必須是真實不空的。正理學派在這樣的基本主張下,針對龍樹的「一切皆空」論,提出了他們那兩難式的質疑:「空」是空或不空?
■ 二、否定並不是一種肯定
综上所述,我人清楚地了解到,正理學派由於主張「否定」(遮)、「能否定」(能遮)以及「所否定」(所遮)三者的真實性,因此設下(兩難式中的第)一難說:如果能否定的「空」是空的,就不能否定事物的存在。而龍樹則針對正理學派的這一責難,反駁說:首先,「空」這一詞雖然也是空的,但就像世間的車子、瓶子、衣服等物,雖空幻卻仍然有它們各自的功能作用一樣,「空」這一空幻的語詞,也有它應有的功能作用,它的功能作用是在「告訴我人」事物都是沒有自體的。其次,「空」這一詞並沒有「否定」任何事物,因為被它「否定」的事物(的自體),原本就是空幻不實的;也就是說,能否定的「空」這一詞,所要否定的「所否定」(所遮)——亦即一切事物(的自體),原本就是空的。依此,正理學派的實在論哲學——否定、能否定、所否定三者都是真實的哲學——都被龍樹一一加以反駁了。所以,如果有人問:龍樹的「空」否定了什麼?筆者的回答是:龍樹的「空」否定了原本就不存在的事物(的自體);不!龍樹的「空」,什麼也沒有否定。
■ 三、餘論
在《迴諍論》中,如前文所述,龍樹不但認為「所否定」(所遮)的一切事物是空的,而且,做為「能否定」(能遮)的「空」,也是空的。因此,依照龍樹「一切事物都是空」的思想,「空」這一詞絕不能「辯證地」成為「不是應被否定」的「最高真實」,也不是「中觀的宗教真理」,因為龍樹自己說他沒有任何主張(宗)。《迴諍論》第30頌曾說:「我宗無物」。而註釋則說:「如是,諸法實寂靜故,本性空故,何處有宗?如是宗相,為於何處宗相可得?我無宗相,何得咎我?」可見龍樹自己認為自己沒有任何主張(宗)。既然龍樹自己認為自己沒有任何主張,怎麼可以說「空」是他的「不是應被否定」的「最高真實」?怎麼可以說「空」是「中觀的宗教真理」呢?
■ 三、結論
首先,就「空」是一種「虛無主義」而言,那是錯誤的說法,因為龍樹的「空」並沒有「否定」(誹撥)任何事物;這是龍樹在《迴諍論》中一再明言的。龍樹說:他的「空」只「告訴我人」事實的真相是一切皆空。他在《迴諍論》的最後,甚至還說,一個相信「空」的人,才能真正相信四諦、三寶、因果等道理;反之,一個不相信「空」的人,一定不能真正相信四諦乃至因果的道理。這種意義的「空」,怎麼可以說是「虛無主義」呢?
其次,再就第二個誤解——龍樹的「空」是一種黑格爾式的「辯證法」來說。所謂黑格爾式的「辯證法」,是指底下一種獲得「最高真實」的方法:從一對語句或概念,導出矛盾,以得到另一個更高層次,亦即更加真實的語句成概念;而這一個新語句或新概念,可以包含原先的舊語句或概念,及其否定。依黑格爾,被超越的那個舊語句或概念,叫做「正」;它的否定語句或否定概念,叫做「反」。而超越後所得到的更高、更真實的語句或概念,則稱為「合」。從龍樹的《迴諍論》看來,我人可以更加肯定地說,龍樹的「空」,決不是這種意義的「辯證法」。如果龍樹的「空」是這種意義的「辯證法」,那麼,當能否定(能遮)的「空」,把事物的「自體」——「所遮」,否定了之後,應該會得到一個「更高層次」、「更加真實」的東西。但事實並不是這樣,因為當能遮的「空」,把所遮的諸法自體否定掉之後,並沒有什麼東西存在,也沒有什麼東西產生;「空」只「告訴我人」事實的真相(是一切皆空),它並不製造「沒有」,更不製造任何「有」(所謂「更高層次」、「更高真實」的「有」)。因此,把「空」視為具有黑格爾意義之「辯證法」,無疑地,是一種錯誤。
總之,《迴諍論》中所闡述的「空」,是無所不空的「空」。首先,可以被我人認知的一切事物——「所取」,都是空的;其次,能認知事物的方法——「四量」,亦即「能取」,也是空的。另外,不但被「空」所否定(所遮)的事物是空的,連能否定(能遮)的「空」也是空的。這種意義下的「空」,不是「虛無主義」,因為連「空」也是空的;也不是黑格爾式的「辯證法」,因為「空」並沒有製造任何「沒有」或「有」。那麼,這種意義的「空」是什麼?依龍樹,這種意義的「空」乃在「告訴我人」:世界的真相是空。
楊教授這本比較艱澀。
我人以為,龍樹的「空」,不但不是消極的「虛無主義」,而且,相反地,是積極、極積極的「肯定主義」。——它肯定了四諦乃至三寶的可靠性。
在《虛無主義》一書中則說明其實一種樂觀的、肯定的、理想的、有意義的人生觀,反而比較接近虛無主義,我認為重點在於「選擇相信」,例如在半杯水的現象上賦予樂觀、肯定、積極、意義,更接近於虛無主義。
換言之,「虛無主義」反而可能是偏向積極性的。「虛無主義」比較像是「雖然知道上帝不存在,但選擇相信上帝存在」。這類推到佛法「於根本定中無,但於後得智中有」相似。
《中論》裏不但否定了傳統邏輯中的「排中律」,也否定了其中的「雙重否定律」,因此,它有濃厚的「直覺主義」的傾向。直覺主義者反對形上學,這和原始佛教把虛無飄渺的形上學問題,列入「無記答」中相似,也與《中論》的關心現世、強調「世俗諦」雷同。
直覺主義在《大話題:邏輯》書中寫到:
排中律不適用於數學中的無限集合與序列。
直覺邏輯的要點就在於必須有明確方法檢驗¬¬p是否為真,才能納入¬¬p=p這條規則。
直覺邏輯有一個關鍵特點,就是不能用萊布尼茲的歸謬法。歸謬法是先假設某個數學陳述的否定為真,然後導出矛盾,進而證明該陳述為真。但要從「某事的否定為假」推導出「某事為真」就得仰賴排中律,因此在某些數學領域裡,歸謬法並不符合數學應該運作的方式,也就是從公理推導出數學語句。—《大話題:邏輯》
直覺邏輯應該有其限制「於數學中的無限集合與序列」,中論思想是否符合需再研究,而另外,
「非有」(不存在)往往被印度的某些學派看成是某種意義的「有」(存在)。
以上這裡在探討對「非非有」的各家解釋,不過應成派應該會解釋成:
不過加上簡別雖然可以合理化邏輯,但似乎也有超譯的意味。
因為當能遮的「空」,把所遮的諸法自體否定掉之後,並沒有什麼東西存在,也沒有什麼東西產生;「空」只「告訴我人」事實的真相(是一切皆空),它並不製造「沒有」,更不製造任何「有」(所謂「更高層次」、「更高真實」的「有」)。因此,把「空」視為具有黑格爾意義之「辯證法」,無疑地,是一種錯誤。
攝類學中,遮遣分二:無遮與非遮。應成派認為空性是無遮。遮遣的概念對瞭解空性很重要。
最後,引作者總結:
如果有人問:龍樹的「空」否定了什麼?筆者的回答是:龍樹的「空」否定了原本就不存在的事物(的自體);不!龍樹的「空」,什麼也沒有否定。
那麼,這種意義的「空」是什麼?依龍樹,這種意義的「空」乃在「告訴我人」:世界的真相是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