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季勳、Xavier馬鴻裕
2020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將馬來班頓詩歌(Pantun)列為非物質文化遺產。記得同年,拿到臺灣國藝會補助的在臺馬來西亞籍作家馬尼尼為出了繪本《以前巴冷刀.現在廢鐵爛:馬來班頓》,在臺大辦了場新書座談會。
當時在現場聽馬尼尼為談及班頓詩歌的種種,勾起來了我們在馬來西亞當學生那時期的回憶。班頓,這個以前上馬來文課才會聽到的字眼出現在臺灣,多少覺得不可思議,也因為那場座談會跟馬尼尼為的繪本,我們才有機會再度認識班頓詩歌。
班頓詩歌在馬來西亞地和印尼已有至少數百年的歷史,至今仍保有鮮活的生命力。國立中山大學外文系副教授張錦忠在《以》序文寫道:
班頓是幾乎每個馬來西亞人都會一兩首的馬來傳統詩歌,是馬來群島(馬來半島、婆羅洲、菲律賓、印尼一帶,馬來文俗稱「努山達拉」[Nusantara])的詩歌體式,可言志抒情、可傳情表意、可吟誦唱和、可作儀式獻辭,故在民間衍生流傳,源源不斷。
班頓詩歌琅琅上口、富有音樂性,常常可以在演講、婚禮、典禮等儀式上聽到。下面這首班頓詩歌便經後人譜曲後改編成兒歌〈鳳頭鸚鵡〉(Burung Kakak Tua),在馬新、印尼幾乎人人會唱,甚至還傳唱到海外。
Burung kakak tua 鳳頭鸚鵡
Hinggap di jendela 棲息窗臺旁
Nenek sudah tua 奶奶已老了
Giginya tinggal dua 牙齒剩兩顆
班頓不只是在民間衍生流傳,馬來西亞國家語文出版局也會定期舉辦「班頓比賽」(Pertandingan Pantun)徵收詩作投稿或以朗誦的形式比拼,有志者還可以參加限時100秒內即興創作班頓詩歌的競賽,現場賽況就跟七步成詩一樣相當刺激。
班頓詩歌常常被比作「馬來版的詩經」或(不講究對仗、平仄的)打油詩。無論是以前留存下來的詩作,或是現代人自創、修改的班頓詩歌,其基本規則都離不開:
大多數班頓的作者已不可考究。在任何人都可以自由抽換單字、剪貼字句的情況下,根本搞不清楚誰才是原作者。而且很多班頓連篇名、標題都沒有,通常是靠後人整理時另外命名或直接拿班頓的第一句話來充當標題。
班頓詩歌通常為四句,四句以上較少見,最短只有兩句,如下面這首短詩:
Dahulu parang, sekarang besi. 以前是刀子,現在是廢鐵
Dahulu sayang, sekarang benci. 以前愛得狠,現在厭得很
班頓表現的主題大致分為宗教、教養、諷刺、情愛、哲理等。記得以前馬來文老師總會告訴我們:要知道一首班頓想表達什麼,直接看後面兩句就行了,因為前面兩句一定是「廢話」。
從班頓的形式來看,作者很有可能都是先寫出後兩句「意義」(Isi),然後再想辦法補上前兩句引言(Pembayang),同時又為了押韻,往往填入一些同韻但語意兜不起來的字詞,一串字句組合起來常常讓人看了摸不著頭緒,但這種無厘頭式的詩作卻也給了讀者無限的想像空間。
班頓到底有多無厘頭?來看看下面這三首班頓,你就懂了。
Pisang emas dibawa belayar 帶了金蕉去遠航 (引言 Pembayang)
Masak sebiji di atas peti 熟了一根在箱上 (引言 Pembayang)
Hutang emas dapat dibayar 欠人金子可以還 (意義 Isi)
Hutang budi dibawa mati 欠人恩惠帶入死 (意義 Isi)
究竟遠航為什麽要帶金蕉?又為何要把一根熟的金蕉放在箱子上呢?前兩句引言提到的「金蕉、船隻(遠航)、箱子」會不會其實跟後兩句的「金子、恩惠、死亡」有什麼意象的關聯⋯⋯
一旦讀者有了這些疑惑,就會好奇心作祟,去想各種理由幫作者合理化。
大家不妨聽聽看Xavier精闢的解讀:
出航帶香蕉上船是種禁忌。因為香蕉容易爛,船必須開得很快才能完成香蕉的運送,這麼一來就會很容易出意外。而且香蕉放久了還會發出臭味,引來毒蜘蛛(季勳:海上哪來會游泳的毒蜘蛛?),危及船員生命安全。香蕉皮亂丟也會讓人滑倒!
Cempedak di luar pagar 菠蘿蜜長在籬笆外
Ambil galah tolong jolokkan 拿桿子幫忙拽下來
Saya budak baru belajar 我是剛學習的孩子
Kalau salah tolong tunjukkan 若有錯誤還請指教
這首班頓在馬印一帶幾乎無人不曉。當地人人都會唱上一兩句的名曲〈感覺愛〉(Rasa Sayang)就用了這首班頓當作第一段主歌,知名日裔巴西女歌手小野麗莎也演繹過巴薩諾瓦(Bossa Nova)曲風的版本。
這首班頓意象銜接得很巧妙,不僅符合a-b-a-b的隔句押韻格式,整首詩作的情節安排也不會過於牽強,前後文呼應得宜。
詩中提到,孩子見到波羅蜜(Cempedak,一種熱帶水果),想用桿子把水果拽下來,這種偷採水果的行徑可能被發現了,又或者是孩子自圓其說的內心話,仗著自己年紀小,找理由為自己偷竊的行為開脫,整首班頓看下來畫面感、音樂性、教育意義兼具,更叫人看完後不禁莞爾一笑。
Sorong makan, tarik makan 來也吃,去也吃
Buah keranji di haluan perahu 橄欖子放滿船頭
Suruh makan, saya makan 叫我吃,我會吃
Suruh mengaji saya tak tahu 叫我讀書我不會
為什麼橄欖子要放滿船頭呢?沒人知道答案。
我們大可以認定作者為了押韻硬是找字填入,但資深讀者就是要找點蛛絲馬跡來作文章說理。
詩中提到的橄欖子(Buah Keranji)風味類似東南亞常見的酸味果實羅望子(Tamarind,也稱作亞參 Asam)。這種經常用於入菜的香料,可能讓人聯想到美食,進而引申出「貪吃、好吃懶做」的意涵。這麼一來,前兩句就可以呼應後兩句說的「叫我吃,我會吃/叫我讀書我不會」。當爸媽的聽到這句話,大概在努力克制自己朝孩子臉上呼巴掌吧?(家暴不良示範,請勿模仿)
班頓詩歌一般上為四行,但對才華洋溢的創作者而言,區區四行太少了,還要接龍下去變成8行、12行、16行⋯⋯,無限再生,任何人都可以參與這個接龍遊戲。馬尼尼為在她書中就收錄了一首連環班頓〈鸚鵡成群飛〉(作者暫譯),她也在導讀中說明了連環班頓的形式特色:
連環班頓以四句為一段,第二句會變成下一段的第一句(二變一。見下方引詩藍色箭頭);第四句變成下一段的第三句(四變三。見下方引詩紅色箭頭)。
為什麼是「二變一」、「四變三」?這不難理解,因為班頓的前兩句為一組,被稱為「反射」(反射主文);後兩句為一組,為主文。於是在這樣的框架下,二變一、四變三,一段的其中兩句會被重覆,但只會出現兩次(不會出現第三次)。
班頓詩歌開放任何人來二創、重製或接龍,所以這首連環班頓至今仍未完待續,感興趣的人可以按規則玩一場「跨時空」的接龍遊戲。
班頓詩歌因其押韻格式,填入單字時往往會不經意變化出意想不到的效果,可以說是種「好玩」的詩體。同時也因為班頓詩歌的開放性,大家抄來抄去、你改來我改去,不斷推陳出新之下,班頓一次次再生、重生,繁殖力強過細菌病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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