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上校經歴了深入宇宙的漫長旅程,隨著通訊傳送時間越來越長,加上經常發生斷訊,上校逐漸忘了他所來自的地球。
遺忘是怎麼開始的?怎麼發生的?上校並不確定,只是有幾條線索。
「說實話,一旦線索在太空旅途中拉長了,誰也不能保證它還算線索。」上校對著宇航記錄器這麼說。
或許是從不再覺得太空食物難吃開始。太空人吃的只有一種,真空包裝的流質食物,跟無法自己進食的病人吃的類似。
或許是從上校習慣和圍繞身邊的機器對話開始。他幫所有的機器取了名字,最後忘了他們是機器。
漢娜/主控電腦。安娜/健康監控。皇后/通訊、交誼室。米拉/行動助理。
或許是從他忘了旅行的目的開始。
或許是從他忘了地球的樣子開始。
或許是從他不再期待和地球通訊開始。
或許是他厭倦一直聽到自己粗重的呼吸聲開始。
「太空是如此靜謐,靜得無法揣摩造物主的心意,也沒有人聽見我。」
我聽見了。漢娜說。
我也在聽。安娜說。
如果你不打算回家,為什麼要做記錄呢?皇后說。
「說不定你們的資料會回去,這樣我也算回去了。好奇妙,宇宙這麼大,現在我只能和你們四個人說話。」上校說。
四個人。漢娜、安娜、皇后和漂浮在湯上校身後的米拉接收到這個代表親密的語意訊息,分別發出愉悅的電子聲響。
上校,我們即將離開太陽系,進入柯伊伯帶了。漢娜說。
上校看了一眼顯示屏幕,里程數:一百八十七億公里。上次到達太陽系的人造物,是1977年出發的航海家一號,旅程歴時36年。這一次,上校只用了九年的時間。他轉頭望出舷窗,艙外的太陽系邊緣彷彿一顆點綴著銀砂的黑色玻璃球,遠方行星的暗面輪廓泛著藍色暈光。
「如果運氣好,說不定我們可以追上航海家一號。漢娜,怎麼樣?」
上校,我們需要塔台的協助,但目前失聯。漢娜說。
上校,我察覺到你很久沒有這麼興奮了。安娜說。
上次應該是因為西洋棋贏了皇后吧。
沒錯。安娜說。
別忘了!我的勝率是147:1。皇后說。
皇后從不留情,這是她可愛之處。宇宙如此大,人類要提高生存的勝算,就要靠機器。有時候上校會覺得這趟旅程的主角是漢娜、安娜、皇后和米拉,是他們在面對浩瀚無垠的宇宙,他把所有只要一點差錯就會造成毀滅性災難的恐懼交給他們,他的工作只是坐在駕駛艙跟他們談話,在他們做了無數的選擇後做最後一個決定。
只要一點差錯就會造成毀滅性災難…這句話好像點醒他某件事,似乎就發生在他身上,但那件事此時只剩下模糊的感覺,很像睡醒時明明知道自己做了夢卻記不得夢的內容。
一百八十七億公里,要回想如此漫長的旅程感覺就像要求一粒砂去想像大海。
上校完全不記得旅程當中曾經發生瀕臨災難的危機,對於記憶性的問題,他決定不要逞強,問漢娜還是比較快。
我不會讓我們瀕臨危機。漢娜說。
「因為你不眠不休地工作。」上校說,語氣中有著憐惜傷感。
我們是為你工作的。安娜說。
上校苦笑著,每當他開始顯得情緒低落,安娜就會提醒他,他們是圍繞著他而存在的。
是地球?幾乎要忘了的地球?那件事是發生在地球嗎?
如果一百八十七億公里的旅程是一座厚厚的牆,現在就像牆上終於鑽出一個小孔,讓他得以窺視就在隔壁的答案,但他只看到一個晃動的黑影,依然想不起來那是什麼…
上校,你該睡了。安娜說。
皇后開始播放巴哈平均律鋼琴曲。上校再次望著舷窗外的太空,隨著太陽的遠離,眼前和身後盡是無窮的暗黑太空,只有艙內的儀器發出星點般的光,隱約照射出一個空間輪廓。
上校解開安全帶,雙手輕輕一撐,身體便離開駕駛座漂浮起來。
各位晚安。
晚安。漢娜、安娜、皇后說。
米拉在前方領路,帶上校穿越中隔通道艙,上校突然抓著艙壁上的扶手停止前進,他“聞到”一股燉牛肋的味道…
我想到了。
你想到什麼了?米拉說。
燉牛肋。
燉牛肋?
上校看著米拉,她懸浮在半空中,圓形機體的偵測器和感應裝置正忙碌運作,試圖理解燉牛肋…
你餓了嗎?我可以幫你準備牛肉湯包。
不…我從發射站準備出發的時候,跟我媽視訊道別,她看到我穿太空裝,卻不知道我要去哪,只是雙手高高捧著陶鍋問我要不要吃燉牛肋…她好老了,老到記憶都離開她了,只剩下問我要不要吃燉牛肋的記憶…我要上太空了,她卻只在乎我要不要吃燉牛肋……
如你所說,你媽媽的記憶退化了。米拉說。
不。我錯了,不是記憶的問題,是比起宇宙,她比較在意燉牛肋。
92.1%的人類母親都有這種傾向。米拉說。
上校想起地球了,雖然只有一個媽媽的臉和裝了燉牛肋冒著煙的鍋子畫面,聲音的訊號斷斷續續…你要不要吃過再走啊…我回來再吃…先吃一點吧…媽我在發射站…你說什麼…我在發射站…你聽得見嗎…聽得見嗎…
上校想起來了,那時他重覆說了好幾次你聽得見嗎,但是媽媽只是無聲地對鏡頭傻笑,有時東張西望好像在找什麼,她在找回應嗎?媽,聽得見嗎?聽見的話眨個眼睛…上校沒得到回應。
上校…你想家了嗎?….聽見我說話嗎?聽見的話眨眼睛…
上校聽到有人對他說話,或許是米拉,或許是別人,但他只知道自己在太遙遠的宇宙深處,沒有人會聽見他,一時之間他對回應這件事失去信心,只是他同時有一種矛盾的感覺,宇宙的深處似乎就在瞳孔裡,即使是一百八十七億公里或是難以想像的遙遠都沒關係,只要眨個眼就可以和地球聯繫。
我想回家了。漢娜、安娜、皇后、米拉再見了。
上校閉上眼,他聽到背後有電子儀器發出的聲響,感覺漸漸遠離,像是一種道別的回應,過了一會,他緩緩張開眼皮,連續眨了眨眼…
「尚孝,你醒了…」
他聽見米拉欣喜的驚呼聲,一張皮膚黝黑有著大眼睛,額頭臉頰圓潤的臉正注視著他,他心想這人就是米拉?
「安娜,尚孝醒了!」
一個健壯高大的中年女人拉開簾幕來到床邊,白色制服上別著胸章,上面寫著護士長喬安娜。
尚孝不時轉頭茫然張望四周翠綠的隱私隔間布簾,稍仰轉頭發現身旁和背後圍繞著心電圖監視器、血壓監視器、呼吸器、點滴控制器…胸口、手臂一些地方很多橡膠管子和線路和它們連接著,雖然感覺很不舒服,但它們好像是他生命的一部分,與外在世界僅存的聯繫,他稍轉頭向床邊右後側看了一眼,心電圖監視器左上角印著H.A.N.A英文縮寫LOGO,原來她是漢娜,粉紅色置物櫃中央有一台電腦螢幕,此時保護程式正演示一盤西洋棋,皇后在棋局中的走法…
皇后想怎麼走就怎麼走….
「太好了,你醒了。」安娜說話的口氣爽朗,感覺很適合傳遞正能量,讓人不自覺跟著她一起笑那種。
尚孝也想笑,但他戴著氧氣罩笑不出來,現在他只能直直盯著安娜眨眼,像用燈號打著摩斯密碼…
安娜、米拉、漢娜、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