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897年,冬風凜冽,雖處末候,卻也刺骨。(註一)
子夜,天有惡象,伊勢國附近的海岸掀起大浪,在無月夜裡彷彿一只巨獸將從海上襲卷而來,暴雨自天而下的重重落於地上,在武人敏銳的五感中,地面似乎都因豆大雨滴的重擊而隱隱地震盪起來。
不應該啊、不應該!
在不該有風暴的季節裡,不該有如此異象。
就好似,天在怒號、地在悲鳴——
就為這即將出世的嬰孩。
「啊啊!此乃惡兆!此乃詛咒!家主大人!請您將這惡兆之子連同圓夫人一起斬殺吧!唯有如此才能讓天息怒啊!」
伊勢國位於鈴鹿郡的一處地方貴族院內,傳來家臣殷切地懇求,所有人都畏懼著或許將要到來的天罰,深怕不過一個呼吸,所有人都會被伊勢突如其來的惡浪吞沒。
天象的異常已經引來郡中無數居民的不安,若有能目視詛咒的術師過訪此處,便能看見從這凝滯的氣氛中,因為那些不安而逸散出來的『東西』正以一種極快的速度匯聚出『某物』的虛形。
其中又以這貴族院裡,靠近產室處最甚。
幾乎可說是毒瘤一樣的『某物』在房梁上結出一個詭異的蛹,甚至有了宛若活物般的胎動,伴隨著女子斷斷續續的痛呼聲,在立起白几帳與白屏風的產室裡彼此呼應。(註二)
在僅有一牆之隔的廣間裡,坐著家主黑瀬鐵兵衛及其正室夫人卯之方,下首處則候著的一排排家臣與近侍,其中有幾名家臣趴伏在地、渾身顫抖,或許是他們敏銳地感知到了什麼,也或許純粹只是膽子小,但他們語調懇切,幾乎是用盡全力在勸告家主及早斬去那個不祥的惡兆之子。(註三)
卯之方的面上沒有因家臣的請求浮現出任何近似於認同或是悲憫不忍的神情,彷彿在產室中無力呻吟的女子並非是與自己同個丈夫的妾室,而是路邊不起眼又無半分關聯的石子。
她手持檜扇遮掩著面容,僅僅露出一雙因為單薄狹長而顯得有些苛薄的黑目,輕飄飄地睨了眼身旁從晨起時就開始等待孩子出世、此時已經非常不耐煩的黑瀬家主,不發一語。
廣間裡,眾人皆心知肚明——
並非是黑瀬家主有多麽重視妾室圓夫人才特意大駕此處待其生產。
而是正室多年不出,妾室懷上的這個孩子便成為一直盼望著能早日擁有繼承人的黑瀬家主心中的頭等大事。
畢竟,這將要出世的孩子,說不準——會是個男孩呢?
只不過,眾人亦是心知肚明,圓夫人在身孕期間因不明的疼痛受盡折磨,就算找來鈴鹿郡裡最德高望重的禪師,也沒能驅走那些病痛,甚至一度令人懷疑——(註四)
這或許是卑微的平民之女博取家主關注的手段。
於是圓夫人的苦痛成了閒談裡那茶餘飯後的趣聞——一個不甘寂寞的女子為求丈夫的愛憐而費盡心思,從自盡到傷害腹裡無辜的孩子,瘋狂到彷彿是已經墮入地獄的怨鬼,然而那些妄念不過是徒勞的無用功。
不受神佛眷顧、沒有資格作為母親的女子,有如報應般,最終足足提前了三月生產。
真是可悲可嘆啊!
人們是何等鍾愛因果報應的故事,惡人的下場越是淒慘,越是大快人心。
看看那腹子,即便是兒子,怕也是先天不足、孱弱至極。
何以擔當起黑瀬氏的興盛與繁榮?
「生、生了!圓夫人生了!」
隔壁產室傳來產婆及侍女們激動的呼聲。
幾乎是一聽到動靜的瞬間,黑瀬家主就倏地站起,面上原有的不耐轉為想即刻闖進產室的急切。
只是未等黑瀬家主跨出第一步,一名在產室協助圓夫人生產的侍女就急匆匆地拉開廣間的障子門,身上的白衣沾染著點點血跡,恭敬地跪伏在下首處向家主報告:
「家主大人,圓夫人因早產現止不住血,或許⋯⋯撐不過今晚。」
由於摸不透家主對圓夫人的情誼究竟有多深,侍女最後一句話說得有些嗑嗑絆絆,似是顧慮這個消息會惹得家主心感不快。
然而——
「孩子呢?」
別說是關懷了,黑瀬家主真正在意的只有另一件事,小臂虛靠在腰間繫著的太刀刀柄上,面上有著迫切也有期待。
那低垂著腦袋的侍女悄悄地用餘光看了眼上首處的卯之方夫人,隨後才沉聲答道:
「是、是一位⋯⋯姬君。」
「走了。」
侍女話音剛落,連一瞬都不到,可說是同時間,黑瀬家主便頭也不回的向外走去,絲毫沒有對這個女兒的出世產生任何興趣,連不久前還曾有過的期待,都隨著院外越演越烈的風暴被颳得一乾二凈。
廣間裡的家臣與近侍見家主這般反應,顧不上繼續勸告家主斬殺妾室及孩子,面面相覷後也紛紛起身跟上家主的步伐。
不過幾息,偌大的屋子裡只剩下上首處端坐著的正室卯之方與前來彙報的侍女,在暴雨聲中安靜地各處一方。
只見那黑瀬氏的家主夫人慢悠悠地起身,在身旁侍女攙扶起自己時,旁若無人地感嘆:
「嗚呼,雨後初華又能開放幾時呢?這般風雨,那有幸破殼的雛鳥連索食的啁啾亦如斯沈默,約莫⋯⋯是活不到春天了吧?」
聞言,那首要工作便是服侍家主夫人的侍女立刻就接上話:
「卯之方大人若覺得可惜,不如請家主大人在津卯院的池子裡多種上幾株從唐土運來的蓮吧?正好夏時能與家主大人一同在緣側賞蓮,儘管初春不盡人意,總歸夏景還能有些期許。」
卯之方與其侍女一搭一唱並行著向廣間外走去,在經過那名始終垂首跪伏在地的侍女時,才忽然像是想起什麼似地說道:
「才將要入春,初華便落,雖然遺憾,但誰能知曉會有這般風雨呢?之後向神明大人虔誠地獻上供品,就不會再見到這般遺憾的景色了吧?」
在場的人都很清楚,卯之方感嘆的哪裡是風雨後的春景,也不在乎什麼唐土運來的蓮花,話里話外不過是在感嘆因難產而大量出血的圓夫人註定活不過今晚,至於那早產的姬君出生時連啼哭聲都未曾耳聞,怕也是早夭之相。
一個是商戶出身的平民妾室,一個是出世前未知性別而被忌憚的妾室之女,如今這般結果,雖稱不上是完美,但姑且算作差強人意。
不過是個孱弱的孩子還能翻出多少風浪?
卯之方也懶得再去計較那個根本入不了黑瀬家主眼的女孩最終是死是活。
待卯之方及其侍女的身影從障子門後消失,一直跪伏著的侍女才從寬大的袖擺下拿出方才夫人的侍女經過時塞給她的一袋銀錢。
侍女握了握手中沈甸甸的錢袋,面上並沒有什麼欣喜之色,而是神色充滿了厭惡,並且在唇線上拉出一個冷硬的弧度。
這是給『神明大人』的供品。
——
另一側的產室內,產婆指揮著幾名侍女來來回回地端水和送上乾淨的布,逼仄的空間內滿溢著揮散不去的血腥味。
一身冷汗又精疲力盡的圓夫人躺在臥鋪上,作為地方貴族的妾室,她的模樣一點也不像是受到妥善的對待,為了避免她傷害到孩子而長期被束縛的四肢佈滿斑駁的瘀痕,有如久病纏身般地形容枯槁,肌膚薄薄的一層包覆於骨骼上,而那凹陷的雙頰之上是空洞的、至暗無光的黑色眼珠。
跪坐在圓夫人身旁,抱著剛出生還帶著小小臍帶、滿身血污的小姬君的侍女椿,著急地輕拍懷裡孱弱的嬰兒,試圖讓不足月就出生的孩子振作起來,而非像現在這樣,連啼哭都做不到,僅僅能發出像漏氣一樣的嗚咽聲,彷彿呼吸這般自然不過的事情對那孩子而言,是艱難到無法堅持、下一刻就能斷氣死去的事。
圓夫人那黯淡的瞳孔對自己剛出生的孩子沒有絲毫關心,也不在乎身下那好似流不盡的鮮血,她只是無神地凝視著頂樑上那越長越大、在生產時就忽然能看見的『蛹』。
那個樣貌醜陋、像是由無數肉塊黏合在一起的、佈滿了蠕動著的血管的『蛹』,自她生產起就不停地鼓動著。
雖然現在已經安靜下來,但『蛹』周圍跟鮮血一樣紅艷的蟲絲卻開始垂降到底下,落到不停忙碌著且對蟲蛹的存在無知無覺的侍女們身上,更是緩緩地挪動到她身下那片血污中,像是在吃什麼美食珍饌般,不停地將那些污血反哺到『蛹』上,同時壯大細絲的量。
眼前的光景在因失血過多近乎瀕死的圓夫人眼中宛若以血液描繪的地獄畫卷。
啊啊⋯⋯如若此身的怨恨無處可去,只能可悲地化作亡魂,不如就獻祭給妖鬼,污穢地、醜陋地淪落地獄與不淨為伍!
詛咒吧、詛咒吧!
向著那無情無義的黑瀬氏詛咒吧!
「咯咯咯咯⋯⋯哈⋯⋯」
嘶啞扭曲的笑聲從圓夫人乾澀的喉嚨中溢出,一旁原本還覺得奇怪為何身體越來越力不從心的侍女們被嚇得停下手上的動作,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望向那個臥鋪上已經油盡燈枯宛若迴光返照的女子。
「啊啊⋯⋯妾身的孩子⋯⋯明空⋯⋯」
圓夫人顫巍巍地抬起枯瘦的雙手,遙遙向頂樑上的『蛹』伸去。
看不見『蛹』與『蟲絲』的眾人只以為瘋魔的圓夫人在臨死前總算喚回了神智,清醒地呼喚著自己的孩子。
『明空』這個名字是在圓夫人懷孕初期,尚未成為眾人傳聞中的那個怨鬼時定下的,懷著對腹子的期盼與祝福,予以『明悉』和『空淨』的意義,是她對這個孩子最深切的愛。
是的。
這位小小的姬君本是被抱以如此澄澈的期許而生的。
然而——
不等侍女椿將懷裡的孩子抱到圓夫人面前,那已然僅存一口氣的女子就有如泣血似地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嘶聲大喊:
「孩子⋯⋯妾身的孩子!⋯⋯將母親的怨恨盡數吞噬吧!啊啊⋯⋯可恨!可恨!那無情的男人⋯⋯黑瀬氏⋯⋯哈!全都去死吧!妾身就是死了也會詛咒黑瀬氏的衰亡!卯之方⋯⋯妾身的詛咒⋯⋯也⋯⋯哈⋯⋯不會⋯⋯哈⋯⋯放過——」
雙目大睜的圓夫人最終連自己真正的孩子都沒正眼瞧過就力竭斷氣。
侍女椿抱緊了懷中似乎因母親死去而有些躁動的孩子,圓夫人死前的這番話落到了家主及家主夫人耳中難保不會對襁褓中的孩子動手。
如此虛弱的孩子如何能從他人的惡意中存活下來?
椿發愁地蹙起眉。
明明夫人曾經是那般期待著姬君誕生,怎麼最後卻變成了這般模樣?
⋯⋯
「果然圓夫人是瘋了吧?」
「就是!真是晦氣⋯⋯」
「不知怎的身子突然有些提不上勁,不會真的被詛咒了吧?」
「哎!妳閉嘴!」
眾人在一陣死寂的沈默後,便吵吵嚷嚷地低聲私語起來,所有人不由地放下手頭上的工作,無人願意再與那死前依舊瘋瘋癲癲的圓夫人的遺體共處一室。
尤其是屋內的血腥味似乎在圓夫人死後變得越發濃重,黏稠地令人無法呼吸。
「吶,椿!既然妳是從圓夫人母家那裡過來的,剩下的就交給妳自己辦吧!哈,服侍了個瘋子可真是倒霉啊!」
為首的一名侍女滿懷惡意地嗤笑。
其他人也跟著露出興災樂禍的神情,唯有那在聽見圓夫人詛咒後便一直不發一語的產婆低垂著頭,似是意識到了什麼,抓著布巾的手不停地顫抖著,最後朝著椿瞥了一眼,就急急忙忙的結束手邊工作告退,甚至沒有多提酬勞一句,顧不上討價還價就匆忙離去的背影彷彿是要盡快從『某物』那裡逃走。
此刻若有術師在場,勢必會看見——
所有出入過這間產室的侍女及產婆,無一例外地都被常人所看不見的『蟲絲』纏上脖頸,唯有那虛弱到連啼哭都做不到的孩子被『蟲絲』嫌棄地無視。
毫無養分、毫無價值,那是一個幾乎馬上就會死去、連獵物的資格都不配的活物。
不足以當作供給『蛹』的食物。
如若那名術師有著豐富的祓除詛咒經驗,這個『蛹』的身份就得以被知曉——
一只有望成為特級的『咒胎』已然在黑瀬氏的宅邸深深扎根。
室外的風暴不知何時終於停下,濕悶的潮氣郁結在整座宅邸之中。
待天一亮,黑瀬氏依舊會像往常一樣運作著,無人會在乎院裡是否消散了抹芳魂,又或是多了位姬君。
但——
詛咒已經開始了。
註一:西元897年是寬平九年,此時是醍醐天皇就任第一年。
註二:几帳是用薄絹表裡兩層支撐起有點像是現代門簾一樣、類似於屏風的隔牆或是隔斷,生產時房裡使用的几帳會是白色,產婦與周圍的侍女同樣也身著白衣。
註三:『之方』是正室夫人的稱號,並不是夫人本身的名諱
註四:平安時代的醫學並不發達,如果身患疾病,除了藥草治療之外,就是請禪師來進行祈福的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