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多年來,我早就了解到『正直』在這片大地上毫無用處。」
「貝堤娜大人!」
巴拉德失聲驚叫,忙不迭衝到門前單膝下跪。格雷像是早料到他的反應,迅速閃到一旁避開跪拜。
「您怎麼來了?不是說好都交給我嗎?難道是不信任我?噢!」
前一刻還冷漠僵硬的守衛姿態瞬間全無。威佛甚至覺得他聽到了嗚咽,就來自這位魁梧、其貌不揚的騎士。
「讓您失望我罪該萬死!請原諒我,我發誓不會再有下一次!」
「冷靜點,尤格。我沒有失望。」高大的紅髮女子踏入房內,在巴拉德面前蹲下,溫柔地撫著他的肩膀。「只是事態有變,我需要親自來處理。目前為止你作得很好,起來吧!」
巴拉德激動地點頭,說著感謝大人寬宏大量之類的話,但遲遲不肯站起。
第二個衝出去的是懷亞特,他差點撞翻了矮凳,跌跌撞撞地撲向在門邊瞪大眼觀察中途堡主僕的格雷。
「梅——您沒事吧?有哪裡受傷嗎?身體感覺怎麼樣?這是什麼味道?」
不等回答,懷亞特就一路從格雷的頭、臉、肩膀、摸到手指間。他從頭髮裡搓出幾顆灰色的顆粒,疑惑地湊到鼻前嗅聞。
「什麼事都沒有喔!」格雷的聲音有些高亢,跟平常低沉、沉穩的樣子有些不同。他任由懷亞特隨意擺弄,低下頭喃喃自語。「沒洗乾淨嗎?」
懷亞特皺起眉頭。他的舉手投足間還是有著警戒,但看到格雷似乎讓他安心不少。
站在角落的威佛將一切看在眼裡,連帶莫頓大人背在身後、微微發顫的手掌,以及德雷克說是憤怒更像是驚奇的表情。
格雷就這麼「剛好」地在懷亞特要答應的那一刻闖入。他不禁懷疑,這也在莫頓大人的預料中嗎?
「貝堤娜,這是騎士團內部的事,請妳不要插手。」
莫頓大人站在原地,沉聲說道。巴拉德維持著蹲姿轉過身,像隻發怒的貓一樣朝他齜牙咧嘴。似乎早料到莫頓大人會有這個反應,貝堤娜保持溫和的表情,拍了拍巴拉德的肩膀站起。
「這的確與一開始的協議不符。」她看了室內一圈,再回到老騎士身上。「但如果我今早得知的情報為真,那麼以睿智的諸神之名,我必須阻止您。」
隨著鏗鏘的結語,她邁步朝莫頓大人走來。
身為女性,貝堤娜有著超乎想像的身高,應該只比被稱為「巨人」的高文矮半個頭。膚色比成熟的小麥略淺,豐潤的雙頰上是一對火紅的眼睛。
她穿著看起來十分保暖的棗紅毛料上衣,深色的毛料讓她一頭紅髮幾乎像火焰一樣閃耀。她只簡單地用皮繩把頭髮在耳下束起,溜過玲瓏曲線的髮束就像夕陽下的瀑布,隨著貝堤娜優雅有力的步伐晃盪。
威佛剎那間意識到他看得太專注了,但也不得不承認中途堡的指揮官就是有這樣出格的魅力。入城時只見到對方穿著盔甲的樣子,所以他預想中是名壯碩但外貌普通的女人。
他默默想著巴拉德瘋狂的崇敬其來有自。男人堆裡的女人——還是名美女,如果再加上作戰與指揮能力,墜入愛河根本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不過任何人只要看到貝堤娜的手,就會知道她絕非嬌貴的貴族仕女。纖細的指節佈滿幾乎和莫頓大人一樣多的舊傷,掌心也一定長滿了厚繭。
她沒有戴耳飾、髮飾或項鍊等裝飾品,只有左手食指上有一枚印戒,以及胸前掛著的黝黑的「淵神之杵」。
她的步伐像一支支利箭,沈重快速地直直來到莫頓大人面前,俐落地低頭行禮。
「我一直認為您是位正直的人。那時您接納了無處可去的我,讓我有幸以騎士之身為您效勞。這份恩情就算耗費一生都無法償還。」
貝堤娜的言詞恭敬,然而當她抬起頭時,那張美麗臉蛋上的微笑已經消失了,火紅的眼中燃燒著毫不隱藏的怒火。
「因此我更不能理解了,莫頓大人。像您這般品格高潔、妒惡如仇的騎士,為什麼會想把無辜的孩子拖下水?」
威佛猛然意識到到貝堤娜所說的「孩子」可能不單指河岸村的妮雅。他瞥向房門口,懷亞特手仍抓著格雷的肩膀,似乎在猶豫著要不要趁機溜走。而格雷完全沒有他正身處風暴中心的自覺,像隻剛從洞中探出頭的灰鼠,興奮地四處張望。
「妳太看得起我了。」莫頓大人露出苦笑,搖了搖頭。「這麼多年來,我早就了解到『正直』在這片大地上毫無用處。既不能保護騎士們免於魔獸的利爪,也不能幫騎士團籌措到足夠的資金。」
長官這麼直言不諱讓威佛有些不安。雖然騎士團資源捉襟見肘是事實,但明面上仍是大公直屬的部隊,就這樣把問題告訴外人實在有損大公顏面。
「議會裡那群人的嘴臉妳應該很清楚。我需要更多有力的情報來阻止他們把資金從騎士團抽走。亞德里安大人主導的開拓計畫當然也不能擱置不管。但如果不能確保村莊的安全,就算小麥順利成熟也沒有人能收割。這點他們怎麼都搞不懂。」
說完他厭煩地長嘆一聲,語氣中有著深深的無奈。
「村民失蹤,加上明明即將入冬,魔獸卻開始活躍,甚至出現了百年未見的巨型魔獸。這些徵兆在二十三年前那場災難的前幾個禮拜也有。上次我們輕忽了,結果付出慘痛代價。」
他的嗓音顫抖,似乎多年前的記憶重回眼前。不過他很快就恢復冷靜,朝緊抿雙唇的貝堤娜低頭。
「我當然知道此舉無法原諒,也沒有期待妳能接受。但現況刻不容緩,貝堤娜,我很抱歉。」
威佛看過長官向無數人低頭。有高傲的貴族、愚蠢的商人、還有粗魯的冒險者。只要能達到目的,尊嚴隨時可以拋棄。即使已把大半生都貢獻給王國,受人景仰,他卻依然願意這樣卑躬屈膝。
威佛咬牙忍下氣憤,而從貝堤娜的表情能看出她也有相同的感受。
她眼中已沒了怒火,只剩下深切的哀傷。她趨前扶著老騎士的手臂,讓他直起身。
「我們都在那個戰場上失去了無法取代之物,所以我能理解您的憤怒。但就算我能為了您和那些逝去的靈魂,昧著良心假裝不知情,這之後您又會怎麼樣呢?」
「菲斯托伯爵不會放過這個機會。而我是不可能為了一位恩人向另一位恩人舉槍相向的,這點您應該十分清楚。」
「我當然知道。」莫頓大人欣慰地說道。「我就是相信妳的耿直,才會選擇在中途堡。這樣不管之後事態如何發展,真相都一定會如實傳播出去。」
「即使這會背叛您對大公的誓言?」
貝堤娜鬆手後退一步,雙手抱胸瞇起眼。
「從一開始就沒有背叛過。妳知道我的過去,我不會——」莫頓大人停頓了一下,「我會盡己所能讓誓言得到印證。」
說完這聽來十分拗口的解釋,莫頓大人與貝堤娜都陷入了沉默。
對於中途堡的指揮官,威佛只知道她在二十三年前是莫頓大人在保衛戰中的部下。在大廳的對峙前他們曾討論過,是否貝堤娜還值得信任。
莫頓大人最後選擇相信過去部下的為人,把命運賭在貝堤娜身為淵神信徒對於「正義」的執著上。
這份執著眼下看來會成為他們的阻礙。威佛下意識摸了摸劍柄,瞥了德雷克一眼,示意保持警戒。眼神陰鬱的德雷克默默點頭,稍微往旁挪了一步騰出空間。
「啪!」
一雙有著傷疤的手突然出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用力拍響。這個距離下幾乎堪比砲擊,威佛一陣暈眩,趕緊扶著書架站好。
貝堤娜與莫頓大人彷彿被什麼推了一把,各自踉蹌後退。零星擺放的書籍倒下,壁燈閃爍一陣後熄滅。
黑暗中對面冒出一聲低吼,威佛驚慌地朝莫頓大人可能會倒下的位置撲去,但什麼都沒接到。幸好魔導燈只是暫時失靈,就跟之前在營帳時一樣。光明不一會就回來了,威佛看見一副既出乎意料但也不算太意外的場面。
格雷雙手合十,站在驚訝的兩名騎士中間。前一秒他明明還站在門口,至少有五六步遠的地方,威佛卻完全沒看到格雷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莫頓大人瞥見他準備拔劍立刻揮手制止。巴拉德也被貝堤娜擋下,正衝著嬌小的不速之客發出各種野獸般的怒吼,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焦點中心的少年無視暴怒的騎士,張開雙臂大聲宣告。
「好了!兩位說得差不多了吧!那事不宜遲,就讓在下來提供更兩全其美的辦法吧!」
他目光陡直,神態近乎顛狂。就像在街邊宣揚所謂「正典」的狂人或「賢者」一樣。
就跟威佛曾在亞多戈伊的街邊看過的狂人或自稱「賢者」之人一樣。
懷亞特此時才大夢初醒,一臉驚駭地快步走到格雷身後,抓著他的肩膀想把他拉走。格雷卻看似沒用什麼力氣般輕易揮走了懷亞特的手,在同伴驚慌的視線中優雅旋身。對著齜牙咧嘴的巴拉德深深一鞠躬。
「我的朋友巴拉德閣下,為了我倆敬愛的貝堤娜大人那令人沈醉的嗓音著想,能請你幫忙準備點美味的茶水嗎?如果讓在下來可能有人不敢喝呢!」
說著他猛然轉頭看向德雷克,又迅速回頭對著巴拉德眨眼。德雷克的臉色十分難看,但又說不出什麼反駁,只能繼續怒瞪舉止囂張的少年。
劍拔弩張的巴拉德愣住了,像驚呆的幼童一樣張著嘴。隨後笑意開始回到那張寬臉上,他彷彿見到了知音般用力地連連點頭:「你說的對極了!我的朋友!可敬的格雷先生!這是我的榮幸!請您稍待片刻,我美麗的大人!」
語畢不等貝堤娜許可,他頭也不回地衝出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