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同意片中的主題不複雜,對我而言,它只是關於人如何擁抱生命的經驗,譬如安妮希望在暮年仍然能夠接觸有趣的事物,而 JR 就是一個接觸經驗的出口。這不僅僅是因為 JR 年輕,有行動力,也因為他是攝影師,在我們的印象中,那就是一種能夠貼近多樣生命經驗的人。
電影工作是另外一種讓人獲取生命經驗的源頭。看著他們在戲劇裡面經歷了悲歡離合,我們自身的缺憾好像也被寬慰了。某種程度這解釋了安妮和 JR 之間緊密的聯繫。那不僅僅是一個老人對於年輕人,而是一個曾經如此熱烈地活在生命之中的人,想要藉由攝影師再經驗一次,可能也是最後一次生命的美好。
但是演員與攝影師還有很多類型,對我來講,我完全就是 JR 的反面。我沒有特別喜歡攝影,也不擅長與人接觸。當我走到台灣的鄉下,我感覺我就是一個死台北人。或許是這樣的緣故,我始終偏好一種晦澀、消極的生命經驗。人生只是靜待完蛋的瞬間——並不是死亡,而是各種讓你打從心底告訴自己完了的時刻。在這樣的事情來臨之前,我們最好帶著苦笑,而不能期待生命的美好。
其實我沒去思考高達為什麼這麼做。因為我不確定這段情節,是否被安排在先?我喜歡看紀錄片的原因,是我能看見「真實」,以及不斷在過程中「判斷真實」。所以更吸引我的是安妮受傷的反應,與 JR 試圖安慰她的說法。其實真正想見高達的是安妮,JR 是一個擋箭牌,創作者很懂層層堆疊相互推演的方式。安妮的心願未了,這份情節對我來說更趨向你說的「完滿」,因為雖然她很老了,但依然可以嗅到充沛的創作慾望,而未滿都有待續的可能,藝術家活著的感覺就是能持續創作。
我看到你說自己不喜歡攝影,老實說我有點驚訝。或許是因為在台灣的攝影工作,裡面包含了許多人際交涉?而攝影本質變得過分複雜,如同演員從來要面對的就不只是把戲演好而已。我其實是喜歡接觸人的,尤其這幾年自己創作,我也必須像安妮與 JR 那樣建構出大眾和作品的關係,自己退後成為產出的媒介。但在影像表演裡,我是偏愛長鏡頭,而不喜歡特寫臉部鏡頭的演員。因為我把身體視為整體,所有的動作細節都是情緒表現,能夠影響氛圍,更包含了鏡頭語言以及佈景服裝等外在的元素。我依然看重演員的這份角色,但始終覺得自己是一顆螺絲,只能隨時確認好身上的螺紋沒有被磨平。
在這個意義上,JR 與安妮都在抵抗當代世界之中生命經驗的消失。譬如 JR 在各種廠房、倉庫上留下人的印記,像是要替底層的人去和資本主義的世界爭奪主體。而安妮,她想要拜訪老友,或是重現過去拍攝的場景,因為那是她覺得最珍貴的東西。而這兩者又有差異,前者關心的是一個群體,一個文化的單位,但是後者純粹從個人出發,對我而言這更接近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