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酒師 4 號|「顏色是有魔法的!」——專訪影像漫遊者 Zoe

2018/06/27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上個月底,在釀電影與 BenQ 合作的【在故事裡投影美好的光】系列講座第三場,我們邀請到兼具電影研究專業、業界實作經驗,目前正參與影展籌劃的 Zoe,來為我們場場爆滿的第一季壓軸。Zoe 的電影養分來自法國,這和我單純從一個台灣觀眾的眼光汲取到的截然不同,但那畢竟是電影誕生之地。講座之餘,我們也坐下來和她聊聊學習歷程,聊她最喜歡的動畫片,聊聊從一個藝術家的眼光看色彩的重要性,也聊法國電影工業的現況。
Zoe 和電影的深刻緣分,始自人生中第一段「黃金年代」,即她上台北念台藝大美術系的時期:「我們有一批剛回國的老師,帶來很多新觀念,許多跟當代藝術有關,還有藝術史、作品研究等等。」同時她選修不少電影系的理論課,並且開始跑影展,「以前在台中,只覺得自己喜歡看電影,是生活中的一扇窗,但不知道除了『故事』以外,還有許多影像層面的意涵跟形式趣味,是連好萊塢的電影也會包裝、運用的。」
那四年,除了(理所當然的)金馬影展,還有讓她發現「原來動畫有這麼寬廣的表現形式」的動畫觀摩影展;她還常跑台北光點,對王派彰策劃的【國民戲院】特別有印象。「『聲音的痕跡』、『穿過劇場的玻璃影展』等等,在其他地方根本看不到的片子,一系列去討論電影跟其他表演藝術的關係,帶給我很多收穫,那些特刊我現在都還留著!」
 
回到校園,Zoe 說記憶中還有一個轉捩點,是大三(2007)那年的暑假,世界三大藝術展中的德國卡塞爾文獻展(五年一度)和威尼斯雙年展同時進行,班上十幾個同學一起出去朝聖,「那一趟對我來說是很大的壯遊,打開很多藝術的想法,而且出去看才發現:以前我腦中冒出的一些 idea,它們是可能被實現的!」這結合系上吳珮慈老師所教的「非常豐富、真的是什麼都有」的法國電影理論課,讓一直對影像創作心嚮往之的 Zoe 覺得:「那樣的環境氛圍,在台灣暫時是找不到的,應該要出去看看!」
於是大學畢業半年,先到法國念語言學校,接著考上巴黎第三大學攻讀電影理論,「那時候另一個選項是動畫創作,但是一申請就發現動畫的學費很~昂~貴~!(笑)」於是她走理論路線,一路從插班念到研究所,同時也(在法國的學院裡!)學習日本動畫史、歐美動畫史,「那時才知道原來西方對於動畫史的脈絡研究,也還在整理中,可是已經有非常多東西是我在台灣從來沒有機會知道的。他們對動畫的想像和我們(東方)非常不一樣。」
這裡說的不一樣,即是 Zoe 在講座中提到的,西方的動畫觀延續他們自文藝復興(架上繪畫)後的繪畫觀念,內含一股追求「擬真」的慾望,即使畫的是宗教、神話或是奇幻異境,也要在畫框的平面視野裡建立一個仿真的三維空間。這是為何以皮克斯(PIXAR)為首的 3D 電腦動畫會誕生在西方;「反之在中國傳統的繪畫裡,擬仿外在的現實並非作畫主軸,東方的畫家更講究『寫意』,透過文人的筆將眼見的意境加以捕捉、昇華,就不會是用單點透視法去再現一個幾可亂真的世界。」
 
一聊起繪畫和藝術史,Zoe 興致高昂,從小學到高中一路都在美術班體系內的她,對創作始終抱持著熱情,「但過去磨練的都是技巧,像是素描或水彩的畫法等等,對藝術的本質像是為什麼要創作?為何要當一個藝術家?藝術家為何會存在等等,都是長大一點才開始思考。」研究所畢業之後,她決定轉而學習實作,這次被分到了特效班,這是為何日後回台,會進入電影後製公司擔任特效師,負責 2D 平面合成以及項目開發。
說到這,我想起那天在演講現場,Zoe 在用 BenQ 那台專業氣勢滿點的螢幕示範調光(color grading,即對影片色彩進行後製調整的工作)、修改廣告中的顏色的時候,曾說過在實務經驗上,顏色不準確的螢幕可是會出包、鬧笑話的。我問她記憶中的「笑話」為何?她說在電影(或廣告)製作後期,會進入調光室,那是個連室內牆壁都要漆成黑色的空間,要讓調光師在電腦螢幕前面工作,並同步觀看投影到大銀幕上的效果:「但這時候,調光師眼前的其中一個螢幕色準有問題,就看到大銀幕、小螢幕上分別有好幾種色調,根本不知道要相信誰,這要怎麼工作!(笑)」
如果再考量到電影的製作時程很趕,那些設備又是一套好幾十萬上百萬在買的,「在這階段才發現問題,又不知道導演真正想要的色調是哪一種,那真的會很崩潰!」再說她之前工作時,要在牆面上一格格畫出不存在的彈孔,或是一張張把人物從背景切出來,「萬一碰到不精準的螢幕,一天盯著十幾個小時看、畫出來的成果,很有可能變成做白工!」
 
全場大笑之際,我順著歡樂的氣氛又回頭問:在法國念書那幾年,有沒有什麼辛苦的記憶?Zoe 瞪大眼睛說當然有!她受到的「衝擊」包括:那些「爐火純青」的老教授們上課完全不用講義,整整三小時就是不斷地講,信手捻來各種影片段落做搭配,「講寫實紀錄電影,或聲音跟聲響的理論,甚至是法國電視史!這種我完全沒碰過的東西,還都用法文講,對我來說根本是轟!炸!」她看同學們上課也都拼命在抄筆記,自己卻連聽懂都很吃力,「事後跟人家借筆記來看,那上面的字母都是又大又Q(二聲),根本看不懂!導致我後來常常拼錯字……(笑)」為此,她下課後不少時間都泡在圖書館裡,把老師提到的書單一本一本看完,「至少花了兩年,才漸漸習慣那個環境。」
另一方面,她當然也見識到西方學生毫不害羞發言,以及在課堂上踴躍討論的氣氛。「我的同學們都比我小十歲,但是都很早就知道自己喜歡什麼,以及大概可以怎麼做,才十七、八歲或二十歲,已經會自己組成 team ,去玩各種影像的東西。」她說比較起來,台灣學生還是比較害羞一點,不習慣一直發表意見。
當然,作為一個電影教育比我們提前、而且深化的社會,法國的優勢不會只在學院裡。「在巴黎,隨時可以看到展覽,尤其老電影的放映特別多,永遠有奧森.威爾斯或是高達的片,一些很奇怪的實驗電影也會在特殊場合播,整個城市的文化氛圍給你的養分很足夠,隨時想找什麼資料只要到圖書館或電影館,都會有很完整的系統,因為有一大批研究員在做這些歸納、整理、歸檔,甚至是策展。」
 
但由此,我們再聊往法國電影業的現況,當地年輕作者們的焦慮,似乎似曾相識:「的確法國電影在人文上還是比較強調,置入非常多文化歷史脈絡的東西,但我在讀書那時候,大家都覺得『法國電影死了,不存在了』,因為新生代的創作者們,雖然仍然很崇拜那些新浪潮的代表,但是都很難拍出在形式、內容、深度上那麼獨樹一格的東西。於是劇本題材就往虛無或小規格的方向走,雖然社會議題類型還是很擅長,但似乎就沒有一個所謂『新生代的法國電影』存在了。」
我接著問這也和台灣一樣,是因為好萊塢入侵市場,定義了新一代的觀影口味嗎?Zoe 想了一想說,答案好像是也不是:「好萊塢確實很吃得開,但是法國人的觀影經驗以及文化告訴他們:不能只看一種。所以從國高中開始,老師就會帶學生一起去戲院看各種片,看之前先做介紹、看完也會有討論,這樣拓寬他們對電影的想法,比較獨立思考的人就會懂得美國片也看,泰國的阿比查邦也看,紀錄片動畫片也都看。而且他們從小就被灌輸,每個地方應該要有自己的文化和類型,所以會帶著寬廣的接納度去看待各種藝術。」
這之外,還有法國聞名全球的政策:從電影娛樂稅裡面抽成,挹注到國家電影中心,來補助獨立電影和藝術片,算某種制衡機制。「甚至還有電影卡,一個月 19 歐元左右就可以到戲院去無限次看各種電影,一刷二刷三刷都行,而且是藝術跟商業的院線通通一起結盟!」
 
當然,即使有這樣相對健康的環境,以及獨立藝術小片能存活的市場,法國的電影工業仍然有跟台灣近似的問題。「就連安妮.華達那樣的老將現在要拍片,也不見得容易籌資」,而在 Zoe 眼中「雖然包裝著好萊塢外皮,但是內在有梅里葉味道」的盧.貝松,一直試圖要把整個商業工業拉起來,但也一直沒有顯著成效。「反倒是動畫的工業稍微起飛了,即使不可能有好萊塢的皮克斯、ILM 那樣的巨人,但相對小而獨立、而且國際合作的案子特別多。像《壞壞大狐狸?!》(The Big Bad Fox and Other Tales)那樣的獨立製作,或在台灣根本是逸品的《紅烏龜:小島物語》(The Red Turtle)就是屬於日、德、法合作的作品。」
另一方面,美國也看準法國的動畫人才特別優秀,譬如環球底下的動畫公司照明娛樂(Illumination)就在 2011 年收購了專做電腦影像的法國公司 Mac Guff 的動畫部門,成立了 Illumination Mac Guff,參與從《神偷奶爸》、《小小兵》一路至今六部長片的製作。「這和中美合資、位在上海的東方夢工廠(Pearl Studio / Oriental Dreamworks)是類似的概念。」
 
一說到動畫,Zoe 明顯變得滔滔不絕,她說這是她最喜歡的藝術形式,我問為什麼?她回答:「因為我喜歡畫畫,喜歡看動態影像,而動畫有個特殊的魅力是實拍電影比較難做到的,就是純然的抽象跟想像。」問她最喜歡的動畫電影,她先是說到今敏的《藍色恐懼》(パーフェクトブルー/Perfect Blue, 1998),讚嘆至今沒有人把動畫的潛力玩得比今敏更徹底;她也提起法國大師拉吉雍(Jean-François Laguionie)的《沙漠之書》(Gwen, or the Book of Sand, 1985)以及《繪畫》(The Painting, 2011),前者平面手繪後者電腦 3D,都是全然不同於日美動畫的寫意風格,甚至是對空間與色彩的思考。
說到大師,諾曼.麥拉倫(Norman McLaren)是 Zoe 另一個崇拜的對象,他在 1952 年贏得奧斯卡最佳紀錄短片(很妙的分類)的《鄰居》(Neighbours)發明了「pixilation」這個把實體影像動畫化的效果,非常有趣。至於高畑勳的《輝耀姬物語》(かぐや姫の物語),「將狂放的墨筆法結合動畫的變形技巧,融合劇情後表現輝夜姬內心的壓抑情感,完全抒發在電影裡,後來的日本導演大概很難超越了!」大師在人生的最後,把生命的艱難、以及對世界的熱情都透過畫筆,流瀉在飽滿的色彩中。
 
順著色彩話題,Zoe 再說回了實拍電影:「《綠野仙蹤》(The Wizard of Oz, 1939)用黑白和彩色來轉換現實與奇幻(奧茲王國)的創意,或希區考克在《迷魂記》(Vertigo, 1958)挑戰非常難駕馭的紅/綠鮮豔對比色,既展現都市夜生活的光色,也一併製造懸疑氣氛——這在《樂來越愛你》(La la land)男女主角吵架的那場戲被達米安.夏澤爾用來製造衝突張力,加以致敬!——還有《雲端情人》(Her, 2013)的溫柔暖色系與片中的科技、孤獨、人心等等主題的交織,男主角身穿紅色穿梭在冷色系的建築群裡,成了畫面焦點⋯⋯這些都是色彩風格化的運用;更不用說魏斯.安德森在《布達佩斯大飯店》(The Grand Budapest Hotel, 2014)的顏色設計,甚至讓他出了一本色彩學的書!」
動畫導演用筆創作,實寫導演則是透過鏡頭與場景、人物造型、光線的安排,在真實世界裡創造帶有故事性、情緒性,甚至象徵意義的色調。「顏色是有魔法的!每個人對色彩的認知都不一樣,你的紅色不一定是我的紅色,你的黃色可能比我還亮很多——甚至,誰能夠說清楚『青色』到底是什麼東西?(笑)」
 
這在過去時代,還可以用實體的色票一張張去比對,進入到數位時代,不只每個人的感官不一樣,連螢幕的呈現都有百百種。「所以就像剛剛說的,顏色的標準真的很重要!每一部片不只是顏色調性,還有整體配色的設計——比如《海底總動員》不是只有水的藍色,還有尼莫的橘色,那都是電影前期在概念設計時就要決定的。到了後期,導演想要用怎樣的色調去說故事,那都是刻意、是有意識的選擇。」說到這裡,Zoe 再次扣回前面的色準話題:「寬廣的色域可以帶給創作者夠大的發揮空間,顏色準確的裝置則是可以看清楚成品的模樣。如此一來,導演才能夠確保觀眾在戲院裡、在家中的投影機和大電視看到的,就是他想要的樣子!」
和 Zoe 幾次碰面聊下來,我的感覺是她只要一說到電影,就會雙眼發亮,而且電影帶給她的不只是對人生的理解,還有想像世界的拓寬。介紹我認識 Zoe 的朋友形容她是個引領者,「每次跟她一起去看電影或展覽,都會得到很多啟發,關於作品的內涵、技術,還有各種背景知識和觀點,她是引領我進入電影與藝術世界的人」——我則是想起那雙閃著興奮火焰的眼神,那是一直在朝著熱愛的事物奔去的、最幸福的樣子。
採訪、撰文:張硯拓
攝影:蔡家嫻
 
【釀酒師】專訪系列由 BenQ 贊助支持,本系列將會為讀者們深刻採訪、精釀呈現從事電影工作的職人們的心語。


 
【釀電影】2018年 6月號(訂閱方案請看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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