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影評｜Netflix 私釀｜「這就是我，毫無裝飾」──《女神卡卡：五呎二吋》

《女神卡卡：五呎二吋》（Gaga: Five Foot Two）獲得 2018 年 MTV 影視大獎的最佳音樂紀錄片，主角當然就是 Lady Gaga，這位總是以驚世駭俗之貌現身大眾面前的女歌手。

2009 年，我正在寫論文，那一年幾乎是靠著 Lady Gaga 的歌聲激勵我每天起床、打開電腦、面對只有書山沒有桌面的日子。2010 年畢業之後的教書，為了讓同學容易進入文學課與性別議題，最常使用的教材也是 Lady Gaga，那些瘋狂詭異的 MV，像是〈Born This Way〉和〈Judas〉，通常都能輕易地帶著同學進入被誤為無聊的文學課。

〈Born This Way〉真是教學上的實用教材，同時具有豐富的象徵意象、性別議題與自我意識（「被討厭的勇氣」或是「勇敢做自己」）。光是以這個 MV 當文學課的開場，就連用好幾年。

Gaga 是我的女神和偶像。她不是典型的漂亮女生，在美國也只稱得上是個矮子（五呎多），但這些表面上無法加分的條件，卻沒讓她退卻。在我心裡，她不只是位歌手，還是位藝術家。她不只因為歌聲高亢音域寬廣而歌唱得極好（聽她的演唱會或者現場演唱的錄音就能明白），還能作詞作曲、彈琴舞蹈、表演設計等等，是一位相當有思想的表演者與實踐者。

《女神卡卡：五呎二吋》這部紀錄片，是在 2016 這一年，側錄 Gaga 於製作第五張專輯《Joanne》（2016）期間的日常生活與演藝經歷。在這部紀錄片裡，我們會看到平常在媒體上難得見到的 Gaga，應該相當貼近真實的她（不過，如果她知道有鏡頭正在側拍的話，應該還是會本能地部分做戲）。

影片所呈現的 Gaga，與我們每個平凡人一樣，必須面對人生的低潮，承擔誤會的委屈，擔憂表現不夠完美的自責，還有不得不忍耐病痛的煎熬。她的生活看來絢麗，但基本上也是圍繞著工作（演藝表演與歌唱錄音），家庭（父母祖母和姊妹），還有愛情（被所愛之人 Taylor Kinney 取消婚約）。

於是，在紀錄片中的 Gaga，與以往打著 Mother Monster 的誇張怪異模樣，迥然不同。片中日常生活的大部分時候，Gaga 的穿著不過度誇張，平實近人（不過還是走性感路線），甚且最有趣且出乎人意料的是：在《Joanne》專輯推出之後，Lady Gaga 的打歌服裝，竟然只是白 T 恤配黑短褲。

在前幾張單曲與專輯裡，代表 Mother Monster 的 Gaga，一直在實驗與超越，每次出現在螢幕上，都是一場服裝、視覺、道德的挑戰試驗。怪誕是她挑釁的語言，時尚是她對話的符號。然而，2016 年的《Joanne》，卻只有呈現單純的黑白和簡單的粉紅，沒有譁眾取寵，沒有歇斯底里，沒有乖張尋釁，也沒有唐突冒犯。很妙，為何在 2016 這一年，會有如此巨大的改變呢？

《女神卡卡》這部紀錄片，即是 2017年「回歸樸素外表」的解答。透過側寫 Gaga 在過去大約五年間所經歷的人生轉折與醒悟，還有她在創作上的理想、期許、實踐與重思，這部紀錄片解釋這張新專輯《Joanne》與之前的《Born This Way》（2011）和《The Fame Monster》（2008）為何不同。答案很有趣：這是種成長。但是即使是走向另一個極端（樸素），呈現的主題還是她一貫的作風：自我顛覆。

以往，Gaga 好以「讓你猜不到」的偏激不遜形象現身，在每個張狂的裝扮之後，還有更議題性的瘋狂模樣（經典裝扮集錦在此）。如此，她的每次亮相都是話題，甚至還是經典（例如 2010 年的生牛肉裝），然而一再一再地顛覆，一層一層地覆蓋，這些奇異的塑造，不過是永無止境的「表面延伸」，每個都是她，但又不是她。到底「真實的 Gaga」是什麼模樣呢？或許根本從無人知曉，連藏在浮誇時尚之下的 Gaga，自己也不清楚。

於是，數年後來到《Joanne》這專輯，Gaga 嘗試進入另一階段的成長，邁向又一個迥然不同以往的「自我顛覆」。雖然戰戰兢兢擔心粉絲不再喜愛，她還是打算勇敢脫掉所有華麗的裝束，融掉彩妝，扒掉以往的荒誕形象，重新以「真面貌」示人。《女神卡卡》的劇照（上圖）即是如此象徵。

以「真實自我」來「顛覆自我」是種有趣的實驗，而這個「以自己顛覆自己」的概念，就呈現在專輯的題名《Joanne》。

Joanne 是 Gaga 的中間名（全名為 Stefani Joanne Angelina Germanotta）。這次，她不再玩弄 Gaga 和 Monster 這些名號，而是以自己的名字當作專輯名稱，透過自己的名字，彰顯創作的意志，也表達私人的生活與情趣。在專輯中，與她的自我最相關之曲，就是〈Joanne〉，電影也拍出這首曲的來由與意義。

原來，Gaga 會有個中間名 Joanne，是因為她曾有位姑姑，也名為 Joanne。姑姑 Joanne 在十九歲時得了紅斑性狼瘡，醫生判斷必須切除雙手，試圖救命。但是 Gaga 的祖母（姑姑的母親）拒絕了，因為 Joanne 是位藝術家，必須靠著雙手繪畫，快樂地傳達思想與展現靈魂。假若因病失去雙手，Joanne 將從此再也無法繪畫，這位藝術家的靈魂，也會從此在軀體中慢慢萎靡凋零，因為失去雙手不只是肉體的痛苦，更是一輩子精神上的殘缺。

跟姑姑 Joanne 一樣，Gaga 也是位藝術家，同樣也經歷著肉體的痛苦。透過一樣的名字、一樣的藝術家身分，還有同樣都來自身體的苦楚，今日的 Joanne 終於找到創作的靈感。

不過，在看紀錄片的當頭，Gaga 與祖母的對談中，最讓我感動的不是 Gaga 在 Joanne 姑姑的故事中找到創作的靈感，而是祖母的生死觀。祖母對 Gaga 說：別再為 Joanne 的離去難過，畢竟她曾經給我們十九年美好的陪伴，我們很愛她，而她也是個好女孩。

祖母在意的是「那十九年的美好」，而不是死去當時的痛苦；她在意的是孩子活在世界上的靈魂自由，而不是存在的時間長短。人與人在一起，重要的是共享的美好時光，而不是對方在世的總日數。於是，祖母不會讓自己沉浸在憂鬱之中，為家人死亡的那一刻感到哀傷，而是活在彼此共享的美好回憶中。

Gaga 祖母的這段話，展現她偉大的情懷，也一直讓我想到許多躺在冰冷病床上的插管病患。當我們以「維持家人的壽命」為出發點，思考是否該讓病痛中的家人離去時，其實我們在乎的只是「親人的肉體」。然而， Gaga 祖母在乎的是親人的靈魂與精神。肉體的消逝，假若可以換得精神的自由與靈魂的愉悅，甚至還能自此擺脫肉體的痛苦，何不就讓他們前往另一個世界？

顯然，Gaga 懂得祖母放手讓 Joanne 姑姑離去的精神之愛，於是在〈Joanne〉裡，經過幾次疑惑之後（Girl, where do you think you're goin'?），Gaga 的歌詞接著如此回答：

死亡不是盡頭，是往更高更遠的地方翱翔。即使肉體如灰燼，靈魂仍無盡。人類只是眼界太狹隘，還看不見而已。

與許多典型的藝人紀錄片一樣，因為是紀載偶像的幕後人生，故事的開頭與結尾都是「前往舞台」的那一刻，營造出「偉人在成功前（前往舞台之前）的人生低潮與遭遇（舞台後的人生）」。例如 2007 年紀錄 Bob Dylan 的《搖滾啟示錄》（I Am Not There）、2015 年紀錄蘋果創辦人的《史帝夫賈伯斯》（Steve Jobs）、或 2016 紀錄綠洲合唱團的《綠洲超音速》（Oasis: Supersonic）都是如出一轍的故事結構。

《女神卡卡：五呎二吋》亦然。電影一開場，一雙閃著銀光亮片的高跟靴子正要冉冉升空。此刻，正是 Gaga 即將進入人生最高榮譽的一刻，也是許多歌手藝人最期待的榮耀——超級盃中場秀（Super Bowl Halftime Show）的唯一主角。（註二）在紀錄片中 Gaga 也曾自忖，這場秀真是她人生的巔峰，在這場秀之後，已經很難再自我突破了。

能夠獨立完成一場超級盃中場秀的榮耀，到底是如何養成的？《女神卡卡：五呎二吋》即是紀錄一位巨星的養成，也就是這場超級盃中場秀的舞台之後。這也是為何電影開場是半空中的銀色亮片長靴，電影結束亦然，因為這雙長靴在前台的冉冉升空，都是舞台後所有血淚累積的精彩結果。

另一個在這紀錄片裡的有趣暗示，是電影開始進入 Gaga 的日常時，有幕她正往樓上前行（人生正朝著上坡上行的意象），還一邊回頭敘述剛剛簽約的一部電影，在其中，她將會飾演女主角。

這是一部由布萊德利．庫柏（Bradley Cooper）導演與監製的電影《一個巨星的誕生》（A Star Is Born）（註三），將是一部經典的歌舞劇，需要一位歌喉極佳的演員當主角，因為這是個不只需要歌喉也需要演技的角色。此時，Gaga 相當興奮自己除了在歌唱之外，還有其他即將被看見的演藝機會。

《女神卡卡：五呎二吋》紀錄的 2016 這一年，應該是她相當忙碌又巔峰的一年。不只即將在《巨星誕生》擔任主角，也在《美國恐怖故事：羅亞諾克》（American Horror Story: Roanoke）客串女巫。這不是 Gaga 在《美國恐怖故事》的第一次演出，早在 2015 年的《美國恐怖故事：旅館》（Hotel），Gaga 就已飾演過旅店的恐怖女老闆。

但是，電影不過剛簽約，電視也不過是客串。這一年讓 Gaga 最用心的是新專輯《Joanne》的製作。她的製作人是 Mark Ronson，一位大有來頭的音樂才子，這也是為何電影一開始 Gaga 直說 Mark 是她最信任的製作人，而電影的前面 1/3 幾乎都是 Gaga 與 Mark 在錄音室的互動。

Ronson 真是位安靜隱形的關鍵人物。2014 年他與火星人布魯諾（Bruno Mars）合作的〈Uptown Funk〉，幾乎是 ’14 到 ’15 最熱門的歌曲，但有趣的是，大部分的人對這首歌的印象應該都是 Bruno Mars 在 MV 中的痞子熱舞。事實上〈Uptown Funk〉不只是出自 Ronson 的製作，也放在他自己 2015 年的專輯《Uptown Special》。

Ronson 將自己的專輯《Uptown Special》致敬已逝女藝人 Amy Winehouse，因為 Ronson 上一次的成功，就是為 Winehouse 製作 2006 年的《Back to Black》，一張獲得多項葛萊美獎提名與獲獎的經典之作（Winehouse 也是我的女神。）

葛萊美獎的常客 Gaga，加上葛萊美獎的常勝軍 Ronson，難怪 Gaga 對《Joanne》既期待又害怕，還特別跑到大賣場巡邏，親自市場調查銷售成績。不過相當可惜的是，2018 年的葛萊美，《Joanne》雖然有入圍，卻沒獲獎。

即使在獲獎方面，Lady Gaga 並未得到她自我期許的更高超越，但無論是在現場演唱會或戲劇的表演，她都有長足的進展，例如登台超級盃。比起聽錄音專輯，很多時候我更喜愛在 Youtube 上看她的現場演唱，無論是聲音或表情，都非常戲劇化。Lady Gaga 有著非常好的歌喉與充滿表情的聲音，於是看她的現場演唱，不只非常娛樂，也總能帶來高昂的元氣與樂觀的精神。

下面這首 Gaga 與 Elton John 現場合唱的〈Artpop〉就是其中一例，戲劇性的歌喉與表情，還有誇張的服裝、頭髮、恨天高，從裡到外整個人散發出驚人的狂妄能量，更別提這些歌曲幾乎都是出自她自寫自彈自唱的才華。為何還這麼年輕，就這麼多元多才呢？「好勵志的偶像啊」——看著她的演唱會我都會這麼想。

不過，平凡人的成功，並非來自偶然。在紀錄片裡，從 Gaga 對於疼痛的煎熬與忍耐，就看得出她不凡的堅忍毅力。必須靠著吃藥打針才能熬過疼痛，上場演出，這種從臉到腳的全身疼痛，需要依賴多少意志力才能克服？我不敢想像。

此外，在上場演出之前，基於細膩惱人的藝術家特質，她堅持多次精緻的排演，以達不容有誤的潔癖（例如 NG 的外套內裡），各種不厭其煩的一再練習與一再確認，也是基於對於完美的堅持，才會願意不畏煎熬。

我想，就是因為秉持「堅持且無懼苦痛煎熬的勇氣」，她才有機會累積成就；也是因為不斷累積成就，才能讓今日的她在舞台上自信發光。

如果看過 Gaga 在成名前，還是以 Stefani Germanotta 之名演唱時的影片，就能理解這位歌手的曾經平凡與後來的成長。當時，Germanotta 還留著一頭黑色長髮，雖然歌喉還不錯，彈琴也美，卻沒有特色與風格，更沒有精神與力量。

無意間看到上面視頻時，我相當驚訝，真不敢相信這位歌手就是今日宛若瘋子的怪獸媽媽。相信她也是在許多鍛鍊與挫折裡，才慢慢培養出今日的自信與能量，才敢勇於表現自己，也才敢將藏在身體裡如猛獸的性格與歌聲，大聲唱出。這種勇敢表現自我的精神，就是她在〈Born This Way〉大聲吆喝的自我表現勇氣，因為：我媽從小跟我說，我們都是超級巨星；上帝從不犯錯，我以我的模樣為美。

認識自我，顛覆自我，重新創造自我，應該就是 Lady Gaga 這十多年在音樂創作之外，最認真實踐的「創作」。這也是為何，在《女神卡卡：五呎二吋》裡面，她會一方面猶豫樸素的外表，是否會讓粉絲反感，卻一方面又堅持且勇敢地說：這就是我，毫無裝飾。

如果創作是要忠於自己，並且相信上帝從不犯錯、我就是最美，如此，即使擔憂歌迷的流失，也得真誠地呈現毫無裝飾的自己。因為不苟且於大眾的期待，而勇敢地走在忠誠自己的道路上，這就是為何 Gaga 一直是我心中的音樂藝術家。

附上我最愛的其中一首歌曲，Gaga 重唱 Elton John 的〈Your Song〉： 

最後，為何 Gaga 的紀錄片會取名為「五呎二吋」呢？實際上這數字並非是她真正的身高，而是個歌名，來自 Gene Austin 的〈Five Foot Two, Eyes of Blue〉，內容是在描述一位男孩正在高歌讚賞他所喜愛的美麗女孩──五呎二吋的藍眼珠女生。

藍眼珠通常會配上金髮，也就是所謂的金髮碧眼（blonde）。「金髮碧眼的五呎多女孩」，這不就是今日 Gaga 的模樣與主打的形象嗎（雖然明明原本是黑髮）？即使看來是個簡單的影片名稱，都還藏有一段歷史，影射一首歌曲，真是好有心機的認真設計，真令人佩服。

Gaga 在第 51 屆 NFL 超級盃中場秀（Super Bowl Halftime Show）的表演：

《用畫筆一決勝負吧！日本動畫導演PK》專題
小玻璃球內的巨大宇宙：今敏導演 by 香功堂主
千變萬化的湯淺政明，接下來要變去哪兒呢？ by 唐澄暐
細田守的兩個世界 by 乃賴
我可能不著迷動畫，但我著迷新海誠 by 艾莫西

【釀影評】專欄
《愛，留在海灘那一天》──愛，後來才看懂 by Lizzy
《宿怨》與《聖鹿之死》──悲劇重演的意義 by 于念平

【釀影評｜Netflix 私釀】專欄
「這就是我，毫無裝飾」──《女神卡卡：五呎二吋》 by 希米露

【釀短評】專欄
《鬼太鼓座》 by 孫秀蕙

【釀私信】專欄
汪正翔 ✕ 鄧九雲｜談《最酷的旅伴》以及表演、創作、「延續自己」（上）
汪正翔 ✕ 鄧九雲｜談《最酷的旅伴》以及表演、創作、「延續自己」（中）
汪正翔 ✕ 鄧九雲｜談《最酷的旅伴》以及表演、創作、「延續自己」（下）

看更多專為影癡而生的好內容，就一起來支持【釀電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