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Lisa 影評快遞
就在他們按部就班、緩緩步上舞台的同時,空氣中泛起陣陣漣漪,既雀躍又忐忑,就在迷惘與桎梏開始糾結時,夢幻囈想在時間漏斗中瀕臨分崩離析。瞬息間,生命的幫浦,讓所有的五味雜陳凝結成一道神光,遊藝於黑白相間的 88 鍵,拾級而上。頓時,像是被施了魔法,生命感受到宇宙的律動,廣袤而幽微。
濱松,這個舉世聞名的樂器之都,位於日本靜岡縣西部,三大樂器製造商──山葉、河合、樂蘭紮根於此,造就了人文薈萃的藝術高度,恩田陸的暢銷小說《蜜蜂與遠雷》的主舞台「江芳國際鋼琴大賽」,就是以三年一度的「濱松國際鋼琴比賽」(浜松国際ピアノコンクール) 為原型。這本史上破天荒獲得「直木賞」與「本屋大賞」雙料肯定,洋洋灑灑六百多頁的著作,在現今低氣壓的書市中,竟突破了 57 萬冊的總銷量,創造了叫好叫座的「書香奇蹟」。
透過恩田陸流暢的筆觸與成熟的敘事手法,有條不紊地梳理四位參賽鋼琴家所構成的故事線,再順著其他相關人物的不同視角,不自覺地進入她所設計的情境中,無意間融入了「想像中的琴鍵沙場」,最後竟也開始跟隨小說中的人物,一路過關斬將,經歷了三次預賽與一次決賽,勇闖音樂的奇幻冒險,只為一起追尋宇宙的聲音。
恩田陸的每一個字裡行間,讓文字的想像力充分地發展,足以營造酣暢淋漓的立體空間,產生具有臨場感的畫面。誠如白居易的《琵琶行》,精彩地描繪琵琶彈奏時的各種面貌「輕攏慢撚抹復挑」,因為白居易賦予了情感的畫面,把所有的聲響精準而深刻地描繪,彷彿還原「潯陽江頭夜送客」的場景。
小說版的《蜜蜂與遠雷》,是恩田陸根據自己四度參加「濱松國際鋼琴比賽」的經驗和觀察,構思了 12 年,費時 7 年,紀錄了一場場「紙上音樂賽事」,每一位人物在她的筆下,被刻劃得鮮活無比,每一首音樂的演奏,也用文字描繪得栩栩如生,實為文學領域的登峰之作。如要將這些文字用畫面來具體呈現,改編為真人電影版,恐有破壞夢幻美感之風險,而且要將這一本長篇小說塞進兩小時的電影,也會壓縮掉很多故事的敘事空間,割捨掉一些劇情的內容,但石川慶也跟小說中的人物一樣,硬是創造了「不可能影像化的奇蹟」。所以不論是戲裡戲外,都勇闖了這個奇幻冒險,在今年(2020 年)成功地將同名小說推向大銀幕,如同那些鋼琴家翩然地步上舞台,與所有的觀眾見面。
出身自養蜂人家的 16 歲少年風間塵(鈴鹿央士飾),為原著小說的核心角色。這位鋼琴鬼才沒有屬於自己的鋼琴,對他而言,蜜蜂振翅的聲音,像雷聲一般,這就是宇宙的聲音。塵終日尋尋覓覓的,就是與宇宙的共鳴,也因此成為小說《蜜蜂與遠雷》的書名。而石川慶的電影版反而是以天才少女榮傳亞夜(松岡茉優飾)的故事為主軸,折射出塵對音樂的執著,帶點桀驁不馴與絕處逢生的傻勁。
這兩位看似謎樣的人物:善良細膩的亞夜、年輕單純的塵,構成了整部電影情感的交流,就在德布西的《月光》與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的樂音中,充分地鳴響。石川慶從初賽到決賽,透過兩人的各種互動,表現出他們的心境變化。一開始是亞夜在後台遇見甫自舞台退場的塵,最終場是塵給予即將上台的亞夜滿滿的祝福。一前一後,相互呼應,彼此鼓勵與祝福,猶如奏鳴曲式的「呈式部」與「再現部」。
中間的「發展部」,就是由另外兩位參賽者的故事所構成,分別是已屆參賽年齡上限的樂器行職員高島明石(松坂桃李飾),以及外型亮眼的茱莉亞音樂學院高材生馬薩爾(森崎溫飾)。這四位主角透過一次次激烈的競賽,激盪出惺惺相惜的火花,也在合奏的過程中啟發彼此,感受到音樂的核心價值,探尋藝術的真理,一同追夢,尋求宇宙的祝福。
誠如片名的英譯「Listen to the Universe」,石川慶花了極大的篇幅來敘述第二次預賽的指定曲之一《春與修羅》,是大賽委託菱沼忠明創作的新曲,取材自日本兒童文學巨匠宮澤賢治(1869 ~ 1933)的同名詩,中間特別留下 2.5 分鐘的即興裝飾奏(Cadenza)讓所有演奏者「自由地感受宇宙」,而這四位主角也在這首曲子中,將個人所面對的人生課程,用自己的音樂語彙,與宇宙進行對話。也因此他們的彈奏是各自精彩,各有千秋,呼應了英譯片名「傾聽宇宙」的字義。
修羅,是梵文音譯 Asura,因此《佛經》的漢譯為「阿修羅」,是介於天神與鬼蜮之間的神族,印度教與佛教皆將「阿修羅」解釋為與天對立的一族,神格十分極端,集惡與美於一身,但生性好鬥。當明石在賽前與妻兒於餐桌上對話時,朗讀到宮澤賢治為悼亡妹所寫的詩作《永訣之晨》當中的一句「請取雨雪來」。雖然明顯對比了順天而行的「春天」與逆天而亡的「修羅」,但最終,修羅是為了不捨妹妹看見自己臨終時的模樣,因此打發妹妹去幫他取些許的雨雪,好讓自己得以獨自、了無牽掛地離世。
「春天」與「修羅」在意義上雖為對比,但互為表裡,可端看宇宙的包羅萬象與因果輪迴,從亞夜與塵仰望星空的四手聯彈,而後四位主角一同前往岸邊觀浪,他們盡情地、自由地,聆聽宇宙的聲音,每個人對於宇宙各有一番解讀。
相信在石川慶的精心佈局下,演奏《春與修羅》最得觀眾緣的,也是當中最怡然自得的,恐怕就是肩負著養家活口重任,已有一番人生歷練的明石。這位年輕的父親一直相信:「一定有一個境界,是靠音樂維生的人無法達到的。」因此他捨棄了令人眼花撩亂的炫技風格,一切就是如此地溫和謙恭、恬淡自然,是那種閒雲野鶴的自在感,緊扣所有人的心弦。
的確,他成功了,至少讓筆者可以對應到《秋水》的這幾句:「是故大知觀於遠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無窮。」從莊子的宏觀、充滿智慧的話語來看,用開闊的心胸去愛這個世界,超越了五線譜的界限,方可觀於遠近。明石能否順利晉級已非重點,至少在頃刻間,他能讓在座的人士,不論是音樂專業人士或是門外漢,都感受到了宇宙的浩瀚,充滿著一股「正氣」。
相較起來,其他三位主角演奏的《春與修羅》,石川慶就略為輕描淡寫,尤其是對於馬薩爾的連續八度與快速音群的炫技演出,固然贏得滿堂彩,卻與明石的悠然正氣形成反差,甚至無法獲得馬薩爾自己老師的認同;亞夜用「空間記譜法」,表現感釋傷懷於母親的離去,再逐漸將音樂的思維延伸到對宇宙的無限感激;塵則是單純地用鋼琴表現對宇宙的好奇心,並且側耳傾聽靈魂的回音,將自己浸潤於天地間的「純粹」之中。
顯然,這四位演奏者各自有想要追尋的海角天涯,這 2.5 分鐘的即興,就是他們的生命獨白,也或許是對於評審威權、刻板印象、現實世界的解構與挑戰吧!
一組組親子兩人的背影,成了電影中最暖心的片刻,是主導劇情的「動機發展」,也是用奏鳴曲式來敘述的一段故事。首先出現的是亞夜與母親合奏蕭邦《雨滴前奏曲》的背影,是為「呈示部」,水滴滑過了玻璃窗,是大自然與這對母女的對話。之後的「發展部」,是明石的妻子與兒子的共處時光,鏡頭用同樣的位置與視角帶到母與子的背影,說明親情是故事的原點,牽動了故事所有情節。
在電影裡,最初只讓大家看到亞夜與母親的背影,再逐次帶到從母親的雙手、側顏、正面,最後終於能清楚地讓觀眾看見母親的樣貌。如同隨著劇情的走向,層層撥開人們的心靈帷幕,也代表亞夜逐漸走出失去母親的傷痛,勇於面對自己、迎向挑戰、重返舞台,彈奏出圓滿的「再現部」。
驟雨,是電影的重要符號,有大雨,才會有閃電與雷鳴。因此「雨」的意象不但出現在一開始的《雨滴前奏曲》,伴隨著滂沱大雨,當馬薩爾彈奏普羅科菲夫《第三號鋼琴協奏曲》時,那一段急促後的屏息與呼吸,與長笛聲部的巧妙並行,此時,場外的驟雨,與舞台上的樂音融成一氣。的確,馬薩爾讓這個世界鳴響,其他人也不遑多讓,與之共鳴,音樂之神最終眷顧了他們每一個人。
石川慶也依循了原著,描繪了調音師淺野耕太郎、指揮小野寺昌慶、舞台監督田久保寬、記者仁科亞美等等人物的特性,只是兩小時的電影較難清楚說明這些人的性格,以及完整交待與主角們的互動。或許拍成像《交響情人夢》一樣的偶像劇,才有足夠的空間放入這六百多頁的小說,劇情的架構才能更有立體感。
三年前,恩田陸的文字讓音樂之神眷顧了所有讀者,如今,石川慶用畫面讓我們看見世界的鳴響,小說的空間感由電影呈現出來。讓我們親眼看見,不論是親情、驟雨、春與修羅,抑或是演奏家本身,都是一首首充滿人生況味的奏鳴曲。音樂的各種表情都在這 88 鍵上盡情地揮灑,同時也找到了永恆的淡然。
全文劇照提供:CATCHPLAY
↓ ↓ 歡迎投稿《釀電影》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