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專題｜如詩的中二，我心亦然的戀之歌

「影史愛情經典 30 週年紀念重映《第六感生死戀》」，這是發行片商對這部 1990 年的愛情片於三月底重返大銀幕主打的廣告詞。作為一個影迷觀眾，能說「它是經典」這樣的話，必然有某些資格限定，身歷其境見證過當年上映的盛況，如此來提起「當年勇」，更有其說服力。

先把時間倒帶拉回三十年前，當經典還沒成為經典的那時候，乘著光陰的飛毯，回憶領我在腦袋裡跑一趟人生走馬燈，許多畫面、詞彙、色彩、聲音與味道，快速竄出飄過，而停在我眼前自動篩落剩下的是：「中二。黛咪頭。如詩的名字。圍牆外的男生與 mixtape。」

是的，中二，我中二。1990 年《第六感生死戀》在台初映時，我正在唸國中二年級。而且是純女校。當時學校還有服裝儀容的規範及髮禁，雖然在 1987 年初，教育部已於名義上全面解除髮禁，但我所唸的女中仍保守傳統，除了裙子長度不能高於膝蓋以上，還維持嚴格髮禁：不能燙染、髮長不能超過耳下三公分、髮飾只能用黑色髮夾或髮圈（髮圈顏色後來有放寬可以使用紅色，但髮圈寬度僅限半釐米內）。

在還有聯考制度的那年代，美其名為了讓學生們心無旁鶩專注在課業上，斷了一切裝扮自己的可能，事實上是守舊陳腐的威權尚未退散。然而上有制度下有對策，從國小晉級到國一的菜鳥，天真的童年甜夢才剛被修剪完，通常都是服從不抵抗。升上國二國三的同學學姐們，在凶狠的訓育組長背後，已能各出奇招，盡可能地把髮根夾高呈短，將搖搖裙襬縫短偷長。

某天坐在我前座的同學突然剪了個男生頭。對，是髮尾貼頭皮的那種男生頭，而不是大家都有的妹妹頭。「我昨天去看了《第六感生死戀》」她轉過頭來悄聲跟我說。她有個很少見的姓，名字美得像首詩，在班上是屬於那種很女生的類型。以下容我用 P（poem）來稱呼她。

P 是班上的國文小老師，長相清秀可人，戴著一副細框眼鏡，遮不住一雙靈動的眼睛，笑起來會瞇成彎線。P 是單親家庭的小孩，相處間可以感覺到她比我們這些同齡的女孩早熟，她喜歡中國古典詩詞，隨口就能背誦幾首艱難的，寫得一手娟麗又豪放的好字。國中小考改考卷時，都是往後傳給後座同學批改，P 的考卷多半都是我幫她改， P 寫的字「很大人」，意思是相較於其他同學的字體，她寫得很像有社會歷練過的家長會寫出的那種字，寫在黑板上的板書也比國文老師寫得更有那麼回事。

理了個俐落男生頭的 P，當然引起全班同學的一陣騷動，不知怎地我卻不覺得違和，反而羨慕她的灑脫和勇氣。在 P 的描述之下，大夥兒才知道《第六感生死戀》這部電影：男主角遇害身亡後，透過靈媒的幫助和附體，繼續守護著深愛的女友，不受兇手威脅迫害。後來，越來越多同學也去看了《第六感生死戀》，大家才知道 P 的髮型是模仿女主角莫莉（黛咪．摩爾）在片中的造型。P 說：「黛咪．摩爾是我的偶像」，其他班上亦開始有別的女孩剪了同款的髮型，一時校園裡「黛咪頭」蔚為風潮。

這期間不斷聽每個同學講述她們看《第六感生死戀》的感想，P 說她已經看了九次。在青春期的當下，初潮剛來的窘況，生死相許永誌不渝的愛情，於我們這群女孩來說，是夢幻也是神話。14 歲是莎士比亞筆下茱麗葉殉情的年歲，正洽是我們讀國中二年級的年紀。對愛之懵懂嚮往、對異性的好奇疑問，差不多就在此時萌生發芽。在我們這間女校的隔壁，即是另一所男校，只隔著一道圍牆，劃開楚漢分隔界線。

在「輿論」的驅使下，我跟上潮流去觀賞了《第六感生死戀》，但令我深深著迷的，不是 P 的偶像戴咪．摩爾。是電影主題曲〈Unchained Melody〉。奔放的旋律總讓我臉紅心跳，歌曲響起時，腦中的畫面盡是男女主角在拉坏時交纏的肢體、黏膩的觸感與滿溢的情慾。理所當然這首歌也成為同學們嘲諷戀愛現象的代表音樂，每當有人講到放學後和隔牆男校「過從甚密」的約會，其他人就會唱這首歌來相互取笑。

九〇年初仍是華語流行歌曲的黃金年代，有的同學喜歡〈失戀陣線聯盟〉動感的草蜢隊，有的迷戀從國小一路追的小虎隊，也有人愛上被潑水後帥勁不減的〈對你愛不完〉的港星郭富城，或是個性十足的〈向前走〉新台語歌王子林強。P 眼睛發亮地說她寄了一副耳環到美國送給黛咪，我則是繼續癡迷著剛發行《為了愛夢一生》新專輯的浪子王傑。青菜蘿蔔各有所好，從同學們的書包背帶上就看得出各自擁護的偶像，在軍綠色統一樣式的裝束和約束下，只能用原子筆刻寫心愛影視明星的名字，以及課桌上透明墊子底下壓著護貝過的偶像相片，來彰顯自己與她人的不同。

西洋流行歌則是因為廣播電台的放送，還有學習英文的需求，才在那時候有較多接觸。除了《常春藤英語雜誌》賴世雄老師的英語教學錄音帶之外，同學間開始傳聽的是自製的 mixtape。和我同年級但在其他班上的一位同學，因為在同個補習班上，與我名字又只差一個字，我們常以姊妹相稱。有回補習返家路上，她慎重地拿出一捲上面寫著「LOVE SONGS」的西洋情歌精選錄音帶送我，要我好好保存收藏，作為姊妹交心友誼萬歲的證明。卡帶中收錄了：Shakin' Stevens〈Because I Love You〉、The Carpenters〈Yesterday Once More〉、The Eagles〈Desperado〉等，那些我常哼唱的英文老歌，還有剛學會的〈Unchained Melody〉。

三十年後，《第六感生死戀》對我的後遺症仍存在無疑。那捲自製的「LOVE SONGS」mixtape 還躺在我的唱片架上，雖然偶爾再聽到〈Unchained Melody〉這首歌時，已不會面紅耳赤。黛咪．摩爾後來演的幾部片，我都會仔細看她戴的耳環是不是 P 曾形容的那副；印象中的琥碧．戈柏也不是瘋狂修女的形象；而我心儀的男生類型至今仍然是說不出我愛你（只會說 ditto）的那種王傑浪子款。

在《第六感生死戀》重返大銀幕的此刻，我仍會想起中二女校滿臉青春痘的自己，名字如詩、會把「我心亦然」這樣像詩的語言掛在嘴邊的 P，還留著黛咪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