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選劇｜《瑞克和莫蒂》：如果有無限個時空，能不能逃脫親情（與人性）的糾纏？

若要推薦一部好看的動畫影集給朋友欣賞，《瑞克和莫蒂》（Rick and Morty）大半會出現在我的名單上。影集的主創者是 Dan Harmon 和 Justin Roiland，兩人除了擔任編劇工作外，也負責幫劇中多個角色配音， Justin Roiland 更是一人肩負起莫蒂和瑞克的配音工作──多麼有趣的設定啊，既是血緣關係的傳承，也像是一個人的雙重性格衝突（瑞克外放，莫蒂壓抑）。

《瑞克和莫蒂》有著各種腦洞大開的情節，每一集都只有半小時不到的長度，但劇情資訊量龐大，埋藏許多的細節與彩蛋。基於這個理由，我始終沒想給《瑞克和莫蒂》寫個「總感想」，即便這部影片確實有一條清晰的故事主線：瑞克（Rick）與女兒貝絲（Beth）又愛又恨又無法輕易割捨的父女關係、莫蒂和姊姊桑美（Summer）的姊弟情誼與忌妒心；莫蒂的父親傑瑞（Jerry）性格溫吞、平凡，又過分地依賴家人，使得他的家庭地位低下；貝絲對於自己「屈就」於傑瑞有著化解不開的心結，以及瑞克不想被家庭責任綁死的私心和偶爾流露的真情等，家人間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感，貫穿這整部作品。

既然不從總評的方式切入《瑞克和莫蒂》，不如從其中幾個章節，來看這部科幻喜劇動畫令人驚喜、驚奇、驚嘆的劇本創作。

先來看第 3 季第 8 集的《莫蒂的崩潰機》，莫蒂經歷情緒崩潰，苦苦懇求瑞克將不愉快的記憶從他腦袋中抽離。瑞克領著莫蒂來到崩潰室，裡面儲存滿滿的莫蒂記憶試管，原來莫蒂每次遇到不愉快的事情，便會哀求瑞克幫他消除記憶。瑞克讓莫蒂戴上特殊機器，插上記憶試管，莫蒂便能重溫失去的片段記憶，而在閱讀記憶的過程中，莫蒂發現自己犯下許多過錯，卻因為記憶沒有留存在腦海中，也就學不會教訓，一再重蹈之前的覆轍。

莫蒂另外發現，崩潰室裡不只有他犯錯的記憶，還有親人對他的傷害，例如莫蒂和姊姊桑美遭外星人挾持，外星人問貝絲：「兩個孩子妳只能救一個，妳選哪一個？」貝絲秒答：「桑美！」這讓莫蒂感到受傷，決定抽掉這段痛苦的記憶（莫蒂發現自己原來不是母親比較疼愛的那個人）。

不僅如此，崩潰室裡還存有莫蒂對瑞克的記憶。瑞克驕傲自戀，總希望在孫子面前有著「完美」表現。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瑞克在生活裡也犯過大大小小的不同錯誤，他沒有取得莫蒂的同意，擅自消除莫蒂腦袋中所有關於瑞克出糗的回憶──出糗的回憶反而更能增進家人間的情感親密度，但對瑞克來說，那並不是他所要追求的親子關係。

莫蒂得知瑞克私自抽取自己的記憶，兩人發生爭執，一陣扭打下，清除記憶槍意外照射到兩人腦袋，將兩人記憶全部消磁。這對爺孫遺忘自己的身份，只能從崩潰室的記憶試管，試圖拼湊出「我是誰」。此時，經過崩潰室的桑美發現瑞克和莫蒂已經喪失記憶，她對眼前狀況並不感到驚訝，不疾不徐地從一個盒子中取出瑞克事先寫下的緊急情況應對指示，幫助兩人重新「回到軌道」（但無法恢復全部記憶）。恢復部分記憶的瑞克和莫蒂，渾然不知自己早前經歷過什麼狀況，只對擋到電視螢幕的桑美大呼小叫，認為她實在蠢斃了⋯⋯

《莫蒂的崩潰機》的劇情峰迴路轉，每幾分鐘就一個爆點與轉折。前半場莫蒂「複習」自己的記憶，訴說記憶之於人的重要性（莫蒂學不會教訓，究竟是記憶沒有連貫性，或是性格使然？），同時跟許多科幻電影致意，包括同樣探討記憶主題的《王牌冤家》、一砂一世界的《MIB 星際戰警》，還有依據神秘音訊搭建出太空船艦的《接觸未來》等。

《莫蒂的崩潰機》後段，桑美幫助失憶的瑞克和莫蒂恢復部分記憶，對事件始末沒有概念的爺孫，自然不懂桑美對他們的重要性，甚至出言譏諷桑美。多麼諷刺（卻也哀傷）的設計啊，當記憶被截斷、人們無法綜觀全局時，對一件事的觀點與評價，就容易流於扁平與偏頗。掌握真相的人被當成傻子，不明真相的人覺得自己才最聰明。《莫蒂的崩潰機》雖然只有 22 分鐘長度，它卻提出不遜於《返校》的記憶與歷史論點：統治者擅長利用記憶（操控歷史）控制人民的思想。忽略或遺忘歷史，除了可能會導出荒謬的結論，也會讓相同的錯誤，一再地重複發生。

與記憶有關的題目，另外推薦《攔截記憶碼》（第 2 季第 4 集）：外星生物入侵瑞克一家，他們會在寄宿家庭的主人腦袋中，創造出虛擬記憶，讓主人誤以為外星寄宿者是他們熟識多年的朋友或親戚。瑞克等人對付外星生物的方法是：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多的是怨懟與埋怨，而這群不速之客，只會創造快樂記憶，自然不是真實存在的人物。當大家全力消滅外星生物，傑瑞卻愛上其中一個虛構角色（虛擬記憶讓「愛情」有更多種可能性），不捨得毀掉這份虛構的愛。這讓人不禁想起《駭客任務》或《人類升級》等片：活在快樂（但不真實）的記憶中，或是清醒面對真實卻不美好的現實世界？哪一個更真實更值得被珍惜？

《攔截記憶碼》結局，所有寄生在瑞克家中的外星生物全被剷除掉，這家人好不容易可以喘口氣，坐下來用餐，此時多年好友「大便先生」跑來加入飯局，貝絲看著大便先生，想著：「我對他沒有任何不好的回憶，他一定是外星人。」遂開槍射殺大便先生。這一幕讓我想起經典活屍電影《活死人之夜》結局，黑人主角躲過漫漫長夜的活屍攻擊，卻躲不過黎明升起時，前來救援的人類槍管。

《攔截記憶碼》花費大半場時間講述記憶的不可靠性，直到結局才揭露影片暗藏的另一主題：偏見與恐懼。當偏見已經被深植在腦海中，即便眼前站著一個無辜、無害之人，你也會對他產生畏懼（可以延伸來看生活中無所不在的各種性別與種族歧視）。

若要從眾多的《瑞克和莫蒂》故事裡，挑出我最喜歡的一集，會是第 3 季第 7 集的《大本營的故事》。劇情簡單說：多重宇宙的瑞克和莫蒂被集中放置在同一個星球中，成為「瑞克大本營」。儘管大本營裡人人都是瑞克、人人都是莫蒂，卻也因為性格與思想的些微差異，而劃分出不同階級。階級帶來慾望，衍生出鬥爭、貪婪、剝削等狀況。

《大本營的故事》用超展開的情節，講一個貼近我們現實生活的寓言故事。在這一集裡，人人都是瑞克和莫蒂，那是洗腦教育的隱喻，每個人都被調教成同一個「模樣」，藉此排擠（剔除）「異己者」；在這一集裡，一個專門販賣幸福感的餅乾工廠（財團擅長把自己包裝成正派事業）有著不平等勞資待遇，勞工除了薪資低廉，也不具有發表意見的權利。餅乾工廠一名勞工瑞克不滿遭受剝削，進行反擊，他戳破幸福假象，拯救受困同胞，成為其他勞工們的偶像。餅乾工廠的老闆瑞克順勢將這名反抗者捧成英雄，然後利用他的幸福感（以為自己贏得勝利），包裝成新的商品販賣（幸福感也是一種洗腦，讓人民以為一切安好，就不會對惡事進行思考）。

《大本營的故事》也是政治驚悚劇，競選總統高位的瑞克們，各個迂腐無能（諷刺世襲階級的公平），社會位階低下的莫蒂競選者，依靠激勵人心的口號，順利扳倒眾多瑞克，攀上權力高位。屬於低階層的莫蒂們，以為好日子就要來臨，然而政客莫蒂並非人們想像的正義之士，他只是更懂得操弄議題，更懂得經營形象。政客莫蒂成為大本營總統的第一件事，便是消滅異議者，鞏固地位，變成另一個獨裁者。

《大本營的故事》的劇情既恐怖又哀傷又充滿無力感，影片中，四個學生莫蒂翹課前往傳說中可以實現任何願望的許願口，祈求他們的人生能有一點點的改變。站在許願口前的油頭莫蒂悲觀地說：「沒有一個願望會實現的，莫蒂的願望沒有實現過，至少在大本營不會實現的。」他的同學問道：「既然如此，你幹嘛帶我們來許願口？」油頭莫蒂說：「因為我希望會有改變，我希望人生會有變化。」同學說：「那你應該要丟一個你很重視的東西進去。」油頭莫蒂回答：「我也想，但我懷疑。」語畢，油頭莫蒂縱身跳入深邃的許願井內。他的同學們感到詫異與難過，其中一人說：「也許⋯⋯說不定油頭去了一個更好地方。」此時，許願口響起廣播聲：「準備傾倒垃圾⋯⋯」。

原來，許願井只是垃圾場傾倒垃圾的管子。多悲傷的結論。在瑞克大本營裡，「希望」只是權力者餵養孩子們的垃圾，讓他們以為明天會更好。

《大本營的故事》在影片字幕跑完後，加碼奉送一個厲害的回馬槍：地球上的瑞克和莫蒂從亞特蘭提斯冒險之旅返家，莫蒂問瑞克難道都不好奇大本營裡那群瑞克和莫蒂的生活狀況嗎？瑞克說：「一點都不好奇，那個大本營現在跟我們一點關係都沒有。」大本營外的瑞克和莫蒂，代表的是階級的上位者，權力上位者看不到、或根本不在乎他人的問題，反正只要自己過得開心愉悅就好，其他人的死活都與我無關（即便大本營裡的瑞克和莫蒂與他們是「同一人」）。延伸來看，《大本營的故事》很適合跟《大佛普拉斯》對照欣賞，知道某個階級的存在是一回事，關心、幫助或付諸行動改善情況，可能不在既得利益者的選項中。

《瑞克和莫蒂》每一集討論的主題都不盡相同，卻都能提出有意思的觀點，例如《看誰在殺戮》（第 2 季第 9 集），令人聯想起《國定殺戮日》和《飢餓遊戲》，探討人類的殺戮慾望受到文明的束縛與壓制，但只要找到符合「政治正確」（無罪）的空檔，便會顯露出人們內在的真正本性。這集不只讓我們看見弱小莫蒂內心的暴力陰暗面（跟《大本營的故事》裡的政客莫蒂相互呼應），也在結局丟出諷刺的結論：主角推翻不人道的殺戮日活動，群眾又因為習慣（或天性）使然，使得殺戮日快速復甦。這或許是編導對於人類歷史的悲觀想像：過往血腥暴力的歷史，終會因為人類的嗜血天性與惰性思考，而一再復生。

《星際歌唱實境秀》（第 2 季第 5 集）裡，巨頭外星人綁架多個星球，想要從中選出歌唱冠軍，只有冠軍可以逃過死亡命運，失敗的星球將會被摧毀。瑞克和莫蒂臨危授命寫出取悅外星人的芭樂歌，拯救地球倖免於難。這集探討的主題包括：一，人類社會吹捧與獎賞成功者，鄙視、排擠、毀滅失敗者的扭曲風氣；二，影片致敬史丹利．庫柏力克（Stanley Kubrick）導演的《奇愛博士》，敘述人類的眼光短淺與崇尚武力，想要解決問題，只懂得靠拳頭（武力）恫嚇他人；三，地球人看見天上漂浮的巨頭外星人，誤以為是新上帝，聰明的投機者立刻創立新興宗教，並以符合個人利益的方式解讀（曲解）巨頭外星人的心意，進行對他人的管控，並利用宗教名義來排除異己等，大大挖苦宗教狂熱份子的無知與偽善。

《瑞克的愛情魔藥》（第 1 季第 6 集）敘述瑞克為莫蒂調配一劑愛情靈藥，讓潔西卡戀上莫蒂，然而靈藥失控，導致全球人類變成恐怖怪物。《瑞克的愛情魔藥》闡述依靠外力求來的愛情，終究不是真愛，只會引來更多的麻煩。一如獨裁者利用武力逼迫人民崇拜與敬愛它，不敢直言的人民表現出對國家的愛，能算是真愛嗎？

另外，當瑞克發現靈藥失控，造成世界大亂，他立刻帶著莫蒂跑到另一個平行時空，取代那個時空裡的瑞克和莫蒂，假裝一切安好繼續生活著。這個結局揭露了瑞克一直以來的不變思維：年輕時拋下妻女在外流浪，是不想面對家庭責任。年紀大了以後，重新回到女兒貝絲的身邊，只是想有個棲身之處。瑞克常常找藉口帶莫蒂出遊，其實是要規避親情帶來的責任。而這樣自私的性格，也讓瑞克的自由始終有著一份揮之不去的空虛感，無法定錨他的情感。

然而，《瑞克的愛情魔藥》最讓人印象深刻的設計，是結尾莫蒂的驚嚇表情與反應，當他發現瑞克可以多麼輕易地拋下家人，他才真正體會（明白）爺爺性格中極其冷血無情的一面。

《瑞克和莫蒂》第三季於 2017 年播映完畢，觀眾苦等了兩年多才終於等到第四季推出。我們可以理解《瑞克和莫蒂》產出速度緩慢的原因，畢竟要生出如此繁複的故事（又不讓觀眾感到失望），需要耗費編劇們大量的腦力，以及反覆地推敲與檢視劇情的佈局。第四季繼續維持這套作品應有的水準，兼顧娛樂性、想像力與批判性，例如《故事推進器》（第 4 季第 6 集）劇中，藉由一輛故事列車上的冒險之旅，拆解影視劇本的公式化問題、探討宗教對人類創造力的影響，以及諷刺當代創作的目的，都被提高市場消費能力的意圖所綁架等。

至於第四季最終章《星際瑞克莫蒂之絕地大反攻》（第 4 季第 10 集），太空貝絲發現自己喉嚨裡有一個類似炸彈的裝置，她返回地球想要找父親問個明白，並想知道地球上的貝絲跟她，哪一個是複製人、哪一個是瑞克「真正」的女兒......

《瑞克和莫蒂》有著千奇百怪的星際時空冒險旅行，有著多重宇宙、複製人大軍、或是紛擾不斷的星際戰爭等，但瑞克等人最最艱難的挑戰，從來不在外太空或另一時空，而是親人之間的愛恨糾纏。一如《星際瑞克莫蒂之絕地大反攻》那令人惆悵的結局，瑞克分不清眼前的兩個貝絲：哪個是真實的貝絲、哪個是複製人。瑞克刻意讓自己分不清真假，或許是要維持對每一個貝絲一視同仁的態度（父親的愛），也或許對他來說，不知道哪個是真貝絲、哪個是複製貝絲，當他再次萌生離家流浪的念頭時，內心就不會產生太多的不捨與愧疚感（沒有把愛放在任何一個貝絲身上，就不會放不下任何一個女兒）。

克里斯多福．諾蘭（Christopher Nolan）導演的《全面啟動》片中，李奧納多（Leonardo DiCaprio）飾演的 Cobb 一角大費周章地帶領盜夢小組，潛入他人的夢境宇宙，只為能獲得重返家人身邊的機會。而 Cobb 等人在小開 Robert 腦中植入的暗示，也是幫助 Robert 走出父親的陰影，給了對方渴望（但未曾擁有）的「家／父愛」的感覺。回到《瑞克和莫蒂》，這部影集之所以能受到廣大影迷的喜愛與歡迎，在於影集以科幻題材吸引觀眾入場，但內裡真正關心與在意的，仍是身為人父、人妻、子女之間的情感羈絆。

無論瑞克和莫蒂跑到哪個銀河宇宙、前往哪個時空維度，他們最終都會試著回歸家庭的懷抱（或是回到最接近自己熟悉的平行宇宙）。或許只是想要擁有一個棲身之處，也或許離家越遠，才越清楚自己內心始終放不下對家人的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