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與不好

二十年前的某一天，我跟著我的父母去見了他們的朋友。很巧合的，他們的朋友也有一對孩子，年紀比我大一些，只是沒見到臉就是；那時候朋友看到我，就連忙客套地誇了幾句話，說你的孩子生得不錯啊之類的，但我的媽媽很快就說：「沒有啦！我們家的比較笨，沒有像你們家的比較聰明。」

事後回家的路途中，車上，媽媽告訴我她不是真的覺得我笨，我也是聰明的小孩子之類的。不過類似在熟人面前的客套話她們已經講了不只一次，而如此「懇切」的「真話」，她倒是說沒幾次；儘管無須明說，但我很清楚，「我是為了你好」所以「我說這些，希望你們多努力一點、達成我想要的好」──我認為這是當時他們隱含在話語中沒有表明的真意。雖說只是也許。我現在不大願意去問他們的想法，不過我的感覺上就是這麼想的。

為了我好。

國小五年級的時候，我們的班導師說了「我給你們壓力都是為了你們好，你們需要壓力才會懂得進步」。

小學五年級，小學生，要壓力，要進步的壓力。

她是這麼說的。所以我想，大概是從那時候開始吧？很多學生包括我，身上就被綁著一條繩子，繩子的後端則綁著一頭高聳可怕的巨獸，而校長、主任、老師，整個教育體制以及我們親愛的父母，就是養育這頭巨獸的飼養員。

他們餵食的飼料很多樣，有期許，有渴望，有慾念，有情緒，有不明所以的未來，有擅自捏大的夢與不切實際的美好幻想──通通餵給巨獸了。然後巨獸就開始追趕著你跑。你會怕，所以你開始逃；不逃會被巨獸追上，然後吃掉；吃掉會被消化，變成糞便；人們都討厭又髒又臭又落後的糞便，所以你會被嫌棄；為了不被嫌棄，你只好繼續逃。一直逃。逃到你做到了他們希望你做到的事情為止，還是得繼續跑，你以為可以休息了？才不呢！

逼得這麼緊是為了什麼？

「我是為了你們好。」

為了我們好。

好與不好這回事，似乎總是輪不得我們這些受話的人來決定。因為認為「好」的人內心期盼的，是我們要接受好、聽進好、成為好。試圖推卻「好」的人，都會被視作忤逆與不肖，因為「這不符合他們提出好的意圖」；換句話說，我們基本上是沒有選擇、沒有拒絕的權利，去拒絕別人的好意，不論他們想要的我們當個好學生，成為更聰明的人，成為懂得保護自己的人，成為樂於分享的人，成為喜歡融入人群的人，成為願意把心事盡可能分享出來的人......我們沒資格不去做、不去成為，因為「拒絕」是在辜負他們的一番好意。

如果我們否定了突然被砸在身上的好意，我們會立刻被形容成貪婪、無恥、下流、自視甚高、固執、孤僻、自以為是。然後被罵、被苛責、被嘲諷、被敵視。一輩子。直到我們回頭跪求他們說「我知道了，我會變成你們口中的好，不要再傷害我了。」

成為你們期盼著，我們該有的樣子。

就這樣，巨獸持續追著，我們繼續跑著。

喘啊喘，快要喘不過氣啦！可是有誰在乎嗎？你看起來還能跑，那就繼續跑吧！休息嗎？看書也是休息啊！幹嘛要哭啊，有什麼好哭的，你看不哭了吧，證明沒那麼嚴重嘛！你看起來活得很開心啊，你看你，笑了嘛！真的有你想得這麼糟糕嗎？

嗯，實在是糟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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