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耀這回事,超越了國族也超越統治。能高團員用身體穿越壓迫,尋求尊嚴。當然他們一定會敗給統治,無法擺脫作為時代本身的殖民。他們敗了,卻敗出一種高度。
1924 年(大正十三年),阪神甲子園球場建成,同年第十回全國中等學校優勝野球大會就在新球場舉行,也就是後來俗稱的「夏季甲子園」。我們故事的主角能高團則是在甲子園球場落成隔年(1925)造訪日本參加友誼賽,九場比賽中有兩場在甲子園進行。雖然能高團並未參加一般所謂的夏季甲子園球賽,但確實是第一支站上甲子園球場的台灣球隊,且成員全數來自花蓮,全數都是阿美族人。這在當時是相當醒目的事件,因為當時即使在台灣,學校的野球隊伍也清一色都是日本人,並沒有本島人遑論蕃人的參與。
遠赴日本之前,能高團已經在台灣島內打出名聲。1924 年能高團遠征西部,從基隆到屏東都有比賽,總體結果是五勝四敗,其中在台北的三場比賽全數敗北,因為對手十分強勁,其中也包括取得夏季甲子園代表資格的台北商業。當然,這是全數由日本人組成的隊伍。
1924 年在西部的比賽打下能高團在島內的名聲。1925 年 6 月,能高團即將前往日本比賽,居住在台灣的日本小男孩小林喜寫信給日本的親友,大意是說,有一支由花蓮港農業補習學校學生組成的蕃人野球團「能高團」要去內地比賽,屆時學校也放暑假了,請大家一定要去現場加油。(下圖)
能高團赴日之前,日本方面對於能高的實力一無所知,面對能高的第一戰派出了實力普通的豐島師範中學,結果比賽尚未結束,能高已經以 28:0 領先。比賽被緊急喊停,並換上強勁的早稻田中學。後來這場比賽進入膠著拉鋸,球場又發生大停電,最後因為球賽無法繼續,雙方以 6:6 打成平手。而之後在甲子園球場的比賽,能高出戰八尾中學和天王寺中學,以 7:2 擊敗天王寺,實力大出日本人意料之外,被爭相報導,還被冠以「若武者」的美稱,也就是「年輕的武士」。
但 1925 年的訪日行程不只關於野球。正如
之前的講古提到的,蕃人野球團是花蓮政客與財閥合作的產物,其目的在於推動花蓮港築港工程,因此已經打開知名度的能高團訪日的行程當中,也就順理成章的排入許多「宣傳活動」,如出席記者會,聊聊各自的生活,唱唱歌,吹吹薩克斯風,等等,要營造蕃人「文明開化」的形象。當時留下的照片顯示,抵達東京的蕃人球員都穿著日本學生服、戴帽子、穿皮鞋,並且還去當時極為知名的高級西餐廳「精養軒」用餐。蕃人使用刀叉的情景令日本記者驚訝,當然也寫就不少嘖嘖稱奇的報導。
西服革履的「蕃人」野球隊在東京車站/Owih Arang
蕃人吃西餐、唱歌、吹薩克斯風的上野精養軒
ジーメックス株式会社
電影《KANO》的導演 Umin Boya(馬志翔)曾在宣傳期間以這樣的方式為他的電影下了注腳:「在那個年代,野球代表的不只是野球。在那個殖民的年代,野球是看見殖民的眼睛。」
馬志翔說得沒錯,而能高團的成員是第一批以自己的身體作為反抗場域的運動員。殖民者利用蕃人來贏取墾殖的機會,於是被迫放下獵刀的蕃人們拿起了球棒,要在這一套相對公平的競技規則之內迂迴的反抗。
為什麼這麼說呢?
因為能高的球員不是《KANO》電影中清純的少年學生。他們都是花蓮土生土長的阿美族人,他們小的時候都經歷過一些激烈的衝突。例如 1911 年,日本調查員平井又八被殺死在太巴塱蕃人公學校,又例如 1913 年,太巴塱的馘首棚才被拆除。這些日後的野球員確實是在球隊中才被刻意「教化」成文明人,實際上他們都經歷過獵首的歲月,他們對日本人嫌惡的「野蠻」文化一點也不陌生,他們也都清楚自己是工具。但一個時代的殘酷不會因為心裡有數就略有消減。對此有所意識的他們只能用自己的身體來反抗。
榮耀這回事,超越了國族也超越統治。能高團員唯一的道路就是用身體穿越壓迫,尋求尊嚴。當然他們一定會敗給統治,無法擺脫作為時代本身的殖民。他們敗了,卻敗出一種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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