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於2018電影欣賞fa 175期)
洪常秀的電影,平淡、陽春、時而鬆散時而綿密的無盡對話、莫名其妙的情節、毫無轉折,或者並不合理的轉折,然後在破綻百出的行進間,卻將透露出獨特的詩意,觀眾會自以為似乎領略了什麼事。儘管這些事,許多是一些歪理、一些很個人性的觀點,但電影就是有這個氣氛,將你浸入情境,認同起那些心情。看完電影,激動過後,像夢的退潮,回不去那個奇怪的時空,卻仍帶走了什麼,怎樣也無法褪去。
《克萊兒的相機》也就是洪常秀大量製造的電影的其中一部,一樣難以分辨和別部片有什麼真正的差異,但也又再度地令人迷失其中。
故事講述原本從事銷售電影版權的珉禧,突然被女老闆以「不誠實」為由辭退。偶遇從巴黎來的克萊兒,兩人一見如故。克萊兒隨身帶著拍立得相機,且有一套關於拍照的理論。之後克萊兒也偶遇了原來是情人的女老闆和導演,藉著互相看到克萊兒為另一邊拍攝的相片,及兩造反應,珉禧、女老闆、電影導演間的三角關係逐漸揭曉。
首先說伊莎貝雨蓓飾演的克萊兒,她是個教師,平常會寫詩,對人很有興趣,電影中與珉禧、電影導演的認識都是她主動的。這是個如果放在現實中會讓人有點不適或困惑的角色,她似乎對藝術有興趣,但在整片中也並未顯露出真的有才華或藝術洞察的能力。她整天在小鎮閒晃,遇到人會攀談起來,可又並不是多活潑的人,對話常常也就尷尬地停住,但即使在這種冷場,她仍很有興致地盯著對方看,或自顧自做起事情來,有種不社會化、活在自己世界的感覺。
電影中,克萊兒煞有介事地告訴導演,「拍照是一件大事,拍了照之後,你就不再是原來的你。」但她對此沒有任何的闡述,而這個概念其實也並不特別,但就因為她這樣說之後,開啟了餐廳中三個人輪流檢視相片和本人的「變了沒有」,再帶出看到珉禧化了大濃妝的「簡直變成另一個人」的照片。
在這個似乎最直接呈現片名「克萊兒的相機」母題的段落,終究非關任何關於攝影或其隱喻的洞見,而是給出一個事態---你會遇到各種人,他們以一種奇異而令人費解的方式,粗魯地介入你的生命,你的生命水流被強硬地曳引轉向,從而來到了原本想不到的結局。
再說由金珉禧飾演的珉禧,她一直處在某種迷惘的飄盪,和導演一夜情導致被開除,但既沒有強烈情緒,似乎也完全拋開那個一夜情可能留下的餘緒。珉禧並不是那種夜夜笙歌的女孩,但似乎又也不是把感情和身體看得嚴重的女孩,她好像靈魂寄放在別處似的,在失業後,仍獨自留在小鎮晃蕩。和克萊兒相遇,看似有幾場要充滿友情的相處,但在珉禧和善的臉龐下,從沒有集中注意力。就算是恍然大悟女老闆因為嫉妒而開除她的真相,也是幾句話後,這件事又過去了。
珉禧到底這是個怎樣的人?她是情緒埋得很深,還是慢了很多拍?她是否其實是個很單薄、很簡單的人,再沈重的世事穿過她,都變得像煙?還是她始終都還沒準備好,無論那份工作、那段一夜情或這個小鎮的一切,於她,都是一種「史前史」的概念?
再說洪常秀自己飾演的導演一角。發生了一夜情,害得情人被開除,但他看起來也無所謂;面對正宮的積極,他也是抱持順隨被動的態度。想起戀情開端往事時,陷入回憶地特別熱衷,但多數時候都是無可無不可的。完全沒再想到珉禧,也無罪惡感,只有在正宮逼問時隨便用酒後亂性的說法搪塞,但當後來偶遇珉禧,卻又激動地質問人家衣服怎麼可以穿這麼少,說是擔心她被騷擾,但其實就是佔有欲。
導演又是個怎樣的角色?他的心在那裡呢?是否除了創作以外,他其實就是用一種「逢場-作戲」的處在(being)來迎戰現實中每個遭遇到的情境呢?在每次對話與相遇間任性地即興表現,無論說或做了什麼,都並不經心,但後來想起當時、當年的這些場景,又自戀地耽溺在那時自己的樣子、那時瀰漫的一次性情感。
一群心各自飄盪在遠方的人相遇,不得不被捲進同一個故事裡,不得不迎來了對待與被對待,這幢人際交織,於是是如此飄渺。那裡頭似乎意有所指、意味深長(事實上,也必然是如此,因為這裡頭每一個都是深刻地只活在自己世界裡的人),但直到電影結束,這個故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到底醞釀和浮顯了什麼意義,都是不明確的。
也許這就是我喜歡洪常秀電影的原因。電影裡,俱是一些很具體的現實,但只要你的心不在,就任何哪裡都將蒙上一場大霧。霧中風景,霧中的邂逅,霧中的愛戀與分別。
你應該要更有效地參與這個世界的,你應該要對人事物有更身體性的感受和反映的,你的人生應該要隨著現實運作,而每一個時刻都在遞往新一階段的。……但這些事都沒有發生,無法發生,因為你就是無法讓自己真正地活進與他人共同構成的當下,你就是無法離開自己的內在韻律,加入尺度更大的現實的音樂。
「一個人」的活著,很豐富,也很孤獨。豐富地足以將現實淡化為陌遠的背景,自足地過上很多日子;孤獨則在於,你仍那麼渴望遇到誰,和他說上幾句話,聽或不聽都好,友誼有沒有開始、能不能繼續都好,只要這個下午、這個晚上,能陪伴著排遣某種混濁而沈悶的生存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