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摩娑與翻譯:《五月一号》

2017/06/15閱讀時間約 4 分鐘

導演周格泰在訪談中指稱:因多年累積、斷續寫作而意識到自己「捨不得移動」的執抝,由編劇袁瓊瓊完成了最終的修正,已經刪減到能夠安放那些瞬逝的時刻,但那樣的躊躇還是留存在敘事的虛散中,取而代之地,以所有能擴大的感官經驗,將氣味、氛圍所塑造的細微情感,盡可能地在鏡頭之中充滿。

 

每一次慢動作的身體展示、裙襬旋轉;每一張大特寫的表情牽動,配合著雨絲、樹葉等周圍物事的躍動;飛翔在夕照裡的黑膠唱盤,都試圖將青春的櫥窗擦得更為晶亮,彷彿不是用以推動進程,而是延遲、留滯著後續故事的發生,並以此作為他的影像實踐。

 

周格泰所繫掛上的抒情語言,用力張開觸角捕捉的那些視覺景觀,其實也一併暈開、渲染了那些應該在系統之內的種種。兩個不同年代、兩個十七歲青春記憶的對照,成了片塊狀的碎裂鏡片,不規則地透射;也宛若在平面與平面之間來回跳躍,將情緒一塊塊抽出且展列,卻似乎難以在某種意義更向上地堆疊。

 

《五月一号》電影宣傳圖文

 

電影採取雙線進行,母親王蕾因車禍昏迷,在病床上動彈不得,由十七歲的女兒沈亦白幫忙照料。程予希一人分飾著八〇年代,十七歲的王蕾與現年十七歲的白白。而四十多歲的林克銘也透過返回老家,翻找舊物,記起了自己的十七歲。

 

敘事與記憶在兩代間切換著。舊日偏黃、今日亮綠的畫面色調,卡其色與洗白制服的對比,以及透過樹葉濾析的閃爍微光描繪天晴;抑或濛濛的雨霧、地上的積水反映人影;將牆壁塗繪的《亂世佳人》《就是溜溜的她》海報借為標誌,強調時間的在場。交通工具與空間場域的變化,皆明確區隔出了兩種時空。

 

然而,影像重複回到過去,來到現在,往返交錯著,產生了一種曖昧模糊且不明所以的空隙,如同被時光所追趕、認老,在夢境中夢著青春。藉由同所高中校園、艷紅的扶桑花;同樣緊緊跟隨在後方的方式,護佑一份愛戀,表現情愫的幽微無言。

 

但每一個角色與心之所繫的人,都是交會卻擦肩錯開的景況,或是自願從穩定的關係中自我逐出,只剩下單向的話語。儘管有所回應仍過遲,像青春勢必成為一封無法準時抵達他人的手寫信。

 

這也是一部將存在與位置處處生出時差的電影。這份時差,在某些雙人鏡頭裡,總帶著不對稱的畫面,不平衡的對角傾斜感,交談與傾聽時,同伴者被放置在視線前景,似乎暗示了兩人尚未說出口,但即將發生的內在衝突;亦多次呈顯在電話無法接通,再撥回已有變化的狀態中。或許也隱含了對寄身的疑惑。

 

Bee Gees, First Of May

 

故事的原初構想來自Bee Gees一九六九年專輯中的〈First Of May〉,一九七一年《兩小無猜》電影即採用此既成音樂,日後觀影者很難不產生聯想。《五月一号》片名採歌名中文直譯,由李欣芸陳依婷配樂,「First Of May」不僅成了男女主角相逢時的信物,亦成了連結時空兩端的玻璃維管,讓被截斷、忘卻的記憶在裏頭自由地流肆,而已經變質的一切也才更加顯明。

 

音樂也像是一種儀典,明白預示了從未經人事邁向成年生活,勢必直面純粹的不再,明視占用與拉扯、為難與牽制;被崇仰或憧憬者背叛而感到理想的失落與傷害。流著淚彼此無聲的擁抱,或像是自我厭棄與哀悼。無論是高唱著〈童年〉或彈奏〈驪歌〉過場,亦都宣告著終結與離散皆有時。

 

黑膠唱片在軌道走著、鍵盤的敲擊、念著電郵裡的字句,那些關於「現在」的聲音,科技的距離讓沈亦白得以偽裝王蕾身分,與林克銘互相通信,數算時光皺褶,他們所相繫的是未知的隱然,像時間與時間的終於對話。

 

中年後的兩人各自述說生命體驗,而生命是這些美醜的合構。就像十七歲時,藉著翻譯〈First Of May〉歌詞,將情感告白依託。筆尖摩娑紙面、小心署名,以及雙方交錯念出的,選詞用字之差異,那樣將聲音編織在一起的方式,亦宛如自我建構的工程。

 

各自懷抱對青春的詮釋與理解,終塗抹上世故的輪廓,其實也未能真正理清什麼,時間悠然翻譯:無可追償,唯存青春可供思念。

 

《五月一号》電影海報

 

 


編輯:洪崇德、宅編

責任編輯:肥編

林妏霜
林妏霜
林妏霜,時差庫存者。寫小說與影評。碩士論文研究台灣電影中的歌曲。著有小說集《配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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