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與愛情 /文.梁哈金
武俠小說有一個很通用的「少年英雄成長故事」結構,大概是這樣的:
少年因為某件事(被欺負、滅門、某種志向等等)而走入江湖→
遇到明師指點(或得到武功祕笈),成為武功高手→
結識美女,兩人纏綿悱惻最後在一起→
得到寶物,增強主角威能→
復仇,或成為天下第一、統一武林。
莫說武俠小說,多數的英雄故事都差不多是這種架構和母題,只是會做一些變化,讓故事變得不一樣。
那天突然想到,其實中國古代的英雄故事,「女人」的地位是很小的,不但幾乎不存在,甚至是英雄成為英雄的障礙。幾乎「結識美女」都跟「遇到魔鬼」一樣:
孫悟空從來都沒有女人,出家前沒有,出家後更是棒打白骨精,看到女人就往死裡打。取經的五個人裡面,唯一有女人的是豬八戒,所以他境界最低,業障最大。
《三國演義》,為了女人的董卓、呂布甚至曹操、周瑜,不是失敗了,就是吃了大虧。關羽為了保護劉備的妻子,受盡苦難屈辱。諸葛亮完全沒有女人的故事,所以他的英雄形象最完整。
《水滸傳》宋江幾乎被女人害死,還是殺了女人之後才開始成為真正的英雄。武松也是。梁山伯的那些好漢極少有妻室,所以個個英雄氣概十足。而他們的義氣之所以感人,原因之一是他們之間不會因為女人而互相不爽或爭鬥。
《紅樓夢》,一個沉迷女色搞得自己人生失敗的故事。
《金瓶梅》,男人與女人互相傷害最後集體走進地獄的故事。
不但小說如此,現實更是如此。《孔子世家》裡沒有提到孔子的老婆,孔子周遊列國,完全沒考慮到老婆。老子沒半句話講過男女之情。莊子的老婆死的時候,他本來很傷心,一下子就開心了。孟子、荀子、韓非子的老婆是誰,比黃帝出生在哪一年還難考證。王陽明只想修道,家人逼著他娶妻那天,到處找不到他,後來才發現他上山找道士去了。秦始皇不好女色,所以他迅速統一了天下。幾乎所有的英雄人物,都不是因為愛上了誰而成為成功的男人的。愛情根本就不重要。
然則,仿寫古代的武俠小說,到底是憑甚麼把女人放在那麼重要的地位?
喬峰沒了阿朱之後就魂都沒了,最後遇上大難題乾脆自殺了斷,超不英雄的。陳家洛因為香香公主死了,帶了一大堆的英雄歸隱,讓推翻清朝的力量大大削減。楊過沉迷於小龍女,因為要等小龍女才成為神雕大俠,但那也只是消遣,因為跟小龍女重逢之後馬上就歸隱江湖了。張無忌輕輕易易就拋棄了明教跟拯救天下的機會,整個餘生就被趙敏跟周芷若兩個女人玩。令狐沖擺盪在兩個女人之間心搖神迷,全無道濟天下的英雄氣概。東方不敗如果不是因為楊蓮亭,任我行他們早就全部死光光了。韋小寶更根本不是個咖。古龍的那些英雄角色個個都是大情聖,老實說都英雄氣短得很。這些人,憑甚麼叫「武俠」??
我沒有仇女。我只是不喜歡武俠小說太強調愛情。我真不覺得男人的生命每個方面都要有女人,女人也一樣啊,並不是生命每個層面都需要男人。男人只有一件事需要女人,就是結(ㄒㄧㄥˋ)婚(ㄐㄧㄠ)生子。女人也只有這件事需要男人。其餘時間,男人應該去做男人的事,成為最好的人;女人應該去做女人的事,成為最好的人。
不應該是這樣嗎?這是我從小到大的迷惑,也是看武俠小說以來最大的迷惑。為甚麼人一定要有愛情?一定要結婚生子?噢噢你爸媽不結婚生子,哪有你?──有沒有我很重要嗎?他們不生我,這一切煩惱不就都沒了嗎?黃蓉如果不結婚生子,以她的聰明和師承,絕對有機會成為中國最厲害的女俠。古聖先賢的書和事蹟,極少告訴我們結婚生子有多重要啊。有也才那幾句,其他的重點不是都在教我們要內聖外王?
對武俠史做一點考察,發現民國初年的武俠,那些最重要的作品還是很不注重愛情的(除了少數如王度廬這種),其志向不是要振興邦國、對抗外虜,就是立志要成為高手,或是成仙成道。像《鷹爪王》這種沒啥愛情故事的,依然爆紅。當然,在那個鴛鴦蝴蝶派當道的時代,把愛情融入武俠小說無疑會更討喜。於是到了金庸、梁羽生的時代,愛情的比重就比以前大得多了。當然,受到西方文化的影響也是原因之一。另一方面,也是這些小說家的英雄氣概都沒有伸展之處。香港是英國殖民地,人們活得好好的(噢,比當時正在三反五反、人民公社、文化大革命的祖國兒好個一千萬倍兒),又被隔絕在中國之外,民國時期那種「振興邦國,對抗外虜」的志向就英雄無用武之地了。而台灣被白色恐怖壓得死死的,除了談情說愛、武林爭鬥,你還能談啥?真的要寫俠客刺殺昏君貪官的故事嗎?
你把內聖外王抽掉了,一個人的人生就只剩下談情說愛、賺錢養家。而我覺得這是現代社會最大的問題。你為甚麼要讀書?為甚麼要讀台大?為甚麼要讀醫學系、電機系?為了以後可以吸引更多女人,賺更多錢養家囉。──真的就是這樣。而不是為了發明出甚麼,增進人類社會福祉,或是將你的學問發揮出來,讓大家活得更好,或是了悟真理,達到人生的最高境界。國家怎麼樣?有政府搞定啦,我們小民不要太管政治。但以前的人都是「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覺得人類幸福的終極,是「身修、家齊、國治、天下平」的。不是嗎?
現在都在關心愛情。一年有四次的情人節,這真他媽的笑話。現在連聖誕節都是情人節了,以後清明節也變成情人節好了,歌不是也有得唱麼:墓仔鋪也敢去。端午節也變成情人節好了,紀念屈原愛戀楚懷王。中秋節也變成情人節好了,紀念那個飛走的愛人。還有甚麼節?中元節,紀念那個離世的愛人啊。這樣一年四季都在談戀愛,豈不好棒棒?
愛情終究只是個陷阱,因為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結果,不是「像家人一樣,沒感覺了」而分手,就是生了小孩之後,所有的志向全部丟進水溝裡,你本來有機會成為某方面的最高境界,或至少成就一個夢想中的自己,都為了賺錢養家、為了照顧小孩,全都破滅。只能把希望寄託在小孩身上,看他能不能成為比自己更好的人。但自己又在哪呢?
這個社會只會想要讓大家都趕快交配生子,然後把小孩養大,成為資本主義社會的螺絲釘,一代又一代為慣老闆們提供勞動力。但他們根本不關心夫妻養小孩有多麼辛苦,也不會創造一種體制,讓大家可以互相照顧小孩,解放父母的力量,讓父母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只會一直灌輸愛情愛情愛情、親情親情親情,把所有壓力丟給每對夫妻身上。沒結婚的一天到晚逼問你怎麼還沒結婚,已結婚的一天到晚逼問你甚麼時候要生小孩,生了小孩的一天到晚逼問你他成績怎麼樣,成績好的一天到晚逼問他甚麼時候要畢業找好工作,已畢業找到好工作的一天到晚逼問他甚麼時候要結婚。整個社會就一天到晚在這個輪迴裡無限跳針、挑筋刺骨。然後還給你看一堆愛情小說、愛情電影連續劇,繼續號召一堆人走進那個坑裡。一切都荒謬無比。
真希望現代還看得到那種完全沒有愛情的武俠小說,或把愛情視為禍水的武俠小說。沒有女人就會死的男人真的不是英雄啦。那是情聖小說,不是武俠小說。就算換成boy love也一樣。能不能讓這些英雄不要這麼兒女情長?俠客絕對有比談情說愛、結婚生子更重要的事要做──每個人都是。愛情絕對是這幾百年來最被惡意高估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