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吉李昂尼的狂沙十萬里,最後主角口琴與大魔王有這樣一段對話:
法蘭克:「莫頓曾經跟我說過,我永遠都不會跟他一樣,現在我知道為什麼了。如果沒有去找他,你就會知道你還是屬於某個地方。」
口琴:「所以你發現你根本就不是一個生意人?」
法蘭克:「只是一個男人」
口琴:「一個古老的人種,其他的莫頓們會過來,他們會把它消滅。」
法蘭克:「未來跟我們無關,現在也無關,不為土地,不為錢,也不為女人。我來這裡是要找你,因為我知道你會告訴我你在尋找什麼。」
口琴:「只有在死亡的那一刻。」
賽吉李昂尼1968年的狂沙十萬里之所以這麼像古龍有很好的理由。
一望無際的黃沙,一無所有的兩個男人,他們沒有現在、沒有未來。他們不為了錢、名聲、女人或正義鬥爭,那些都和他們無關。
他們是已經滅絕的男人,古老的牛仔遺存,他們只為了過去的仇恨,來此絕地覓死。
這樣的蒼茫與浪漫,疏離與孤絕,讓在沙漠中的兩個男人成為了同生共死的知己與死敵。
那場上官金虹與李尋歡的死鬥,亦是如此。
因為上官金虹是上官金虹,李尋歡是李尋歡,所以他們必須殺死彼此,因為他們如此相像,又如此相異。不為了兵器譜的排名,不為了武林的爭雄,不為江山亦不為美人。
這些絕種的男人,生來只為了殺死另一個男人。
然後他們的故事就結束了。
西部片的道德立場走到了自我矛盾的搜索者之後,殺紅番救少女保家衛族開疆闢土的故事再也不能讓稍有種族意識的正常觀眾熱血沸騰之後,義大利人賽吉李昂尼將西部拓荒與種族鬥爭的脈絡剝除,只萃取了這塊美麗的原始之地、法外之徒的暴力與情義、酒館、新城鎮、豪放的妓女、肆無忌憚的財閥與或腐敗或正直但肯定弱小的警長跟執法單位這些娛樂性強的要素,在這裡上演一場場單純而浪漫的決鬥。
這樣的脈絡同樣一年也出現在太平洋彼岸的台灣。
金庸樹立了自己的國族神話,也消解了自己的國族神話,從乾隆、陳家洛這對滿漢同胞兄弟的死鬥,到康熙、韋小寶這對異族兄弟的和解,從驅逐韃虜恢復中華到五族共和建立中華。
而當時的古龍不繼續在「誰是中國人」這個古怪的命題上鑽,也不繼續翻弄中國歷史的故紙,而將江湖從中國政治史中獨立出來,書寫純粹陽剛而無關乎家國天下的浪漫故事。
義大利麵西部片雖能為西部片續命,但無法作為這個類型的核心,因此奠基於種族歧視的西部片最後還是走向命定的衰亡,而武俠小說也在太平洋彼端展開了趨同演化,在失去了追尋與虛構文化中國這個核心趨力之後,也面臨了它的死亡。
但在那之前,我們還沒有看見武俠小說當中的與狼共舞、殺無赦與經典老爺車。 新派武俠是個未竟的道路。
Once Upon a Time in the West:”Morton once told me I could never be like him. Now I understand why. Wouldn't have bothered him, knowing you were around somewhere alive. Harmonica: So, you found out you're not a businessman after all. Frank: Just a man. Harmonica: An ancient race. Other Mortons'll be along, and they'll kill it off. Frank: The future don't matter to us. Nothing matters now - not the land, not the money, not the woman. I came here to see you, 'cause I know that now you'll tell me what you're after. Harmonica: Only at the point of dyin.”
(小小廣告一下,科幻短篇合集「3.5全面升級」,本篇作者乃賴和我都有一篇短篇收錄,有興趣的朋友可以看看。)
繼上上期梁哈金談「虹色辣椒」這樣一部非武俠小說的「時代劇漫畫」後,我也想來談談一樣是非武俠小說,但在我大學時期有衝擊到我的「銀河英雄傳說」。(那算是第幾波日本文化衝擊呢?那是個有東京愛情故事還有101次求婚的年代啊。)
但先從一則香港書展的文章說起。
標題如下:
金學第一人陳墨:罵武俠小說的,通常是沒看過武俠小說的人
光看這個標題讓人有種時空錯置感,不知道香港或大陸現在還有多少人在罵武俠,但台灣這邊大家最近愛罵的是寶可夢(神奇寶貝)就是。
我對訪談內容沒有意見,陳墨是說金庸的大師,我也相信他的說法。我並不是要談什麼武俠沒落或就是很多保守份子對流行文化的不尊重之類,我不敢談論這樣大的論定觀點,我要談的還是從我個人記憶聯及的一些事情,我其實覺得要誠實認真一點的想,也只能說這個,並不是我愛說自己,而是說別人都不太成立,還是只能從自己經驗來說。我大學以前的課外讀物很少,小說更少,數得出來,西遊記三國演義,兩本瓊瑤(寄住表姐帶來家裡看的),金庸小說,還有幾本零散的在圖書館看的,葉洪生先生編的民初武俠,還有溫瑞安的闖將時,非常震撼。到大學看到銀英傳時,同樣非常震撼。據銀英作者田中芳樹說其實這是部歷史架空,就是像三國演義一樣的浪漫幻想小說,只是場景是未來的宇宙帝國。
後來看輕小說分類時,有人把這本和村上春樹的小說同樣被列為輕小說的鼻祖,我最早其實是有點不能接受這樣說法的,村上不是純文學文藝青年們的偶像嗎?怎麼又可以算是不入流的輕小說之類,銀英傳在我心目中這麼偉大,一點都不中二,和現在很多我看不出樂趣的(如涼宮春日或什麼暮蟬鳴泣之類)小說怎麼可以放一起(這雖然也是偏見)。說是偏見是最近重溫了一下銀英傳,和學弟聊時突然找到他和輕小說(概念)間的某些關係,例如角色間不斷的吐嘈,這些在當年是讓我很驚訝的,怎麼有人用這樣的文字風格來寫小說,但現在吐槽好像已經是生活交際必備技能,不只在輕小說,而已經是日常生活中人人都可能會在某些時刻來一個一句兩句。 所以說我對銀英傳的厚愛有可能是包圍著過於美好的往日光輝(人生若只如初見⋯⋯)
這裡如果有年輕的讀者的話,也希望能想像一下,對我們或更老一點的那輩人來說,武俠或許其實就是你們小時給過你們感動的輕小說,我們現在還在談還想再寫,有時只是它和我們的人生產生某些獨特的記憶和情感,武俠可能過時了,可是沒這麼難理解,或許在過幾年談神奇寶貝時,也會驚訝於玩妖怪手錶的次世代們對神奇寶貝的冷漠於無知,有時很多事真的只看自己有關。有時有些東西要感謝他們在你年輕時遇上,要不真的回頭看就不再好看了。(對我來說例如溫瑞安。或是孫曉。)
反過來說,有些東西已經錯過時代了,可能只存在某一輩人的筆下了,有一本是一本了,只能在那一輩人的作品看到的那一輩人的思想和姿態。對我來說,最近看到一本書覺得正需要如此被介紹:張之傑先生的「江湖行」。http://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725676
張之傑先生本身學經歷就很神奇,知名科普科幻作者,編過科幻月刊,當過學校教授,在科幻小說上的成就應該比較為人所知,這部武俠寫在退休之後,讓我有種驀然回首的想像。張先生那輩人,搞科學科普,寫科幻小說,就我想像當時應該也會把武俠視為對手。會投身科幻這一種外來新興文體,一定是有些開創與不甘傳統平凡的心,但回頭來竟然還寫了一本老派的武俠小說,這讓我覺得很好奇。
看了開頭,寫說青年主角在一個有錢人家當家庭教師,教一個大小姐,然後元宵看花燈時節,才在有錢人家老爺小姐的提議下出遊。這很像金庸的書劍恩仇錄的開頭。不過寫起來風格很不同,要形容的話,我想到的反而是趙晨光的一個句子(也是一本書的標題): 誰許一生悠然。趙晨光筆下那個悠然公子其實超忙,到處跑來跑去幫朋友擋刀之類,其實很亮相。趙晨光的作品文字風格和張先生也差很多,但當我看到張先生這個主角的開頭時,我卻還是想到趙晨光的句子:誰許一生悠然。
趙晨光的誰許一生悠然多少還帶著點俏皮不羈與瀟灑,張先生書中的悠然是更為灰暗深沉,更多無可奈何與世浮沉的悠然,可是這個世界是大的,比較禁得起觀看的。遊花燈就是遊花燈,沒有一定三步一小爆五步一大破,說故事可以是悠然沉穩的。老派,可是現在反而少見。看起來在有錢人家當老師的悠然生活,顯然並非真的悠然,日後入江湖也預期並不悠然。誰許一生悠然,可以是一個描述,也可以是一個問句,問人生終究為何?為何來這江湖走一遭?!這可能也真是年輕寫不來的東西。
另外還有一本歷史武俠「赤崁行」。以鄭成功時代的台灣為背景,題材也是很稀有。台灣兩字這一二十年吵得震天嘎響,真正進入歷史的小說作品卻也不多,十年樹木,講議題容易,愛台灣要進入深入複雜的歷史情境裡還真不是很容易。(這終究讓我懷疑那些高喊口號的人,喊的是金剛怒目,還是菩薩低眉?)
總之,這樣老派且醇厚的武俠小說現在難見了,有興趣的朋友可以支持一下。相信張之傑先生不會在乎銷售(聽說他都願意給電子檔給想看的朋友),這樣不為名利的作品相信一定是寄託某些真正想說給世界聽的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