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緬甸險境的鏡頭：血汗玉石與不被當作人的人
淡淡咖哩味飄在緬甸小茶館中，牆壁角落隱約可見久未清理留下來的檳榔汁，用橡皮筋串掉在半空中的公用打火機不斷晃動，像是刻意搭配電風扇轉動時，發出嗡嗡聲的節奏。「現場真的慘不忍睹...」穿著簡單的T恤，臉上帶著少許鬍渣，皺著眉頭的明札吸了一口手中的香煙，慢慢道出了在這段時間，他深入緬甸北部克欽邦，發現的緬甸玉血汗勞工慘況的經過。
明札（Minzayar Oo）是位緬甸攝影記者，他跟英國環保監督團體「全球見證」（Gobal witness）一起合作，將原本不為人知的緬甸玉開採礦區血汗勞工的狀況，血淋淋揭露出來。「我剛進去採礦區時，看起來就像電影裡的月球表面一樣，光禿禿的一片，數不清的勞工在垃圾山上『淘金』，隨時都有失去性命的危險。」明札一邊說一邊將手機中的照片秀給我看，「你看，這就是我那時候過去看到的樣子。」
Photo Credit: 明札（Minzayar Oo）
和獅子山共和國的血鑽石一樣，緬甸玉是血汗挖出來的
明札畢業於仰光大學醫學系，但放棄從醫的他，拿起相機進入一般人不會想去的地方，將世界上不為人知的緬甸揭發出來。他想讓世人知道，稀有珍貴的緬甸玉，其實就跟獅子山共和國的血鑽石一樣，是當地居民冒著生命危險，用血汗挖出來的。
緬甸攝影記者明札。Photo Credit: 楊智強
「你做這些事、應該擋了不少人的財路，你不會怕被報復嗎？」明札喝了一口濃郁的緬甸奶茶跟我說：「我當然會怕啊，有不少朋友都提醒我要小心，但我認為現在應該跟以前不一樣了，社會開明多了！以前我只要拿著相機在街上閒晃亂拍，都會怕被抓走耶，現在不會了啦，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麼。」「現在NLD（翁山蘇姬領導的全國民主聯盟）上台了，一切應該會慢慢有改善吧...」從明札口中可以聽到淡淡的絕望，或許是他在緬北看到的一切，讓他對國家的體制漸漸失去信心。
位於緬甸北部的克欽邦，東部與中國雲南接壤而西部則與印度相鄰。中緬邊境的雲南省瑞麗市在2010年被中國政府納入4個邊境經濟特區之一，因此在當地獲得執照的商人不需簽證就可以跨越邊境，進行各式各樣的貿易，玉石貿易則是讓瑞麗被遴選為特區的最主要原因。
而在1994年克欽獨立軍（KIA）與軍政府之間的停火協議被打破之前，克欽獨立軍控制著大部分的玉石礦區。到當地淘金挖玉礦的人，也都只是地方居民或數十人的小團體罷了，並沒有一個系統化的統整。但是在1994年停火協議被打破之後，軍政府進入礦區，一切就改變了。
Photo Credit: 明札（Minzayar Oo）
我好奇地問了明札：「所以那時候的狀況比現在好嗎？」
「哈哈！說好也不對，說不好也不是」，明札帶著諷刺的語氣繼續說：「在94年以前，到那邊挖玉的人都是自己帶著鋤頭工具慢慢挖，但是KIA有時候還是會跟你『抽油水』或是要保護費，但規模都不大就是了。」
明札的語氣漸漸犀利，「但是現在94年之後，政府軍攻入，KIA被趕走。從此以後，政府開始發執照，讓親政府的企業合法進入開採。然後越來越多卡車挖土機等大型工具進入，開始制度化移山挖礦，並且開始雇用當地的居民為他們挖玉，我看過最年輕的玉石礦工是13歲。更悲慘的是，這些工人的薪水都只能夠他們糊口而已，完全是剝削。而且我認為，裡面有很多中國或台灣資助的公司，因為你們漢人最喜歡玉了。」
血汗勞工沒有能力離開這塊被上帝遺忘的土地
根據全球見證的報告指出，緬甸政府向玉石採礦區課收20％稅收，也在官方舉辦的玉石拍賣會上收取10％的稅。所以只要有繳稅的企業，可以以各種方式運到中港臺或是世界上的每一個角落販賣，又或者可以直接透過類似瑞玉市的經濟特區直接帶入中國販賣。這項生意看起來可以讓窮苦的緬甸政府獲得大量收入，但根據報告指出，緬甸政府每年獲得的收益只有全國輸出玉石買賣的1％，多數還是被當地的軍人權貴或是跟大企業給中飽私囊了。
專訪進行到現在，我漸漸可以感到明札的語氣越來越無奈。他繼續說：「而且你知道嗎？那些被大公司雇用的員工已經算好了。更慘的是還有很多自己獨立挖礦的人，他們通常都會帶些小工具到丟大公司廢物的地方找小玉石。但那邊都非常危險，一不小心就會被卡車撞到或是廢物掩埋，甚至在雨季還常常有山崩，土石流一沖下來，死傷都是相當慘重。」
Photo Credit: 明札（Minzayar Oo）
明札點了一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將煙像是怨氣長長的吐了出來之後，繼續說道：「其實，更慘的是他們根本拿不到什麼補償，那些大公司連道歉都不會給，更別說要什麼補償金了。」明札嘆了一口氣，撥了撥瀏海後說：「現在那些自己跑去挖礦的人，除了要擔心軍政府把他們趕走之外，還要怕KIA的人來跟他們抽油水或是被黑市的人騙。而且，一但你『不小心』挖到品質好又大顆的玉，你還得偷偷摸摸不要讓別人知道，不然你可能會『失蹤』。」
佔了將近全緬甸一半經濟產值（約310億美金）的緬甸玉，讓挖玉大企業、緬甸中盤商、中國貿易商、中盤商甚至軍政府及克欽獨立軍都口袋滿滿。唯一沒有從中獲利的就是這些每天冒著生命危險的血汗勞工，而當地居民有將近30％的人靠挖玉維生（或是靠礦區附近衍生出來的商業生態過生活）。
而更諷刺的是，許多勞工都是這裡的居民，從祖先不曉得幾輩開始就在這裏居住，但拿著槍的軍人跟開卡車的商人一起闖進來，要他們花勞力將埋在地底下的玉石全部挖出來，再拿去賣；只留了少數讓他們不會餓死的工資，自己則抱著滿滿的鈔票回到仰光或上海甚至是台北等地享福，留下了生活有一天沒一天的血汗勞工，因為沒有經濟能力，無法離開這塊已經被上帝遺忘的土地。
Photo Credit: 明札（Minzayar Oo）
為了讓採訪沈重的氣氛恢復生氣，我半開玩笑問明札，不曉得他記不記得電影「血鑽石」裡一有幕：李奧納多跟那位黑人朋友走到一個半毀的小村落問路，結果村裡的老者哀求他們不要殺他；最後老者發現他們只是要去找鑽石後，就酸李奧納多：『幸好我們這以只有鑽石，如果有石油的話，我們都不用想活了。』明札哈哈大笑說：「是啊！但更慘的是，緬甸不只產玉，緬甸也有產石油，難怪軍政府一直不想放手權力，因為太好賺了啊！」
明札的笑聲中帶著苦澀，拿起放在桌上已經涼掉了的奶茶喝了一口，進入沈思。除了明札之外，在這個小小的紅色塑膠餐桌上，還有另一位來自韓國的戰地攝影記者俊熙。俊熙戴著棒球帽，點起日本帶來的卡斯特香菸，跟明札比起來，多了一份城市流行的味道。俊熙年紀輕輕就已經到過阿富汗、伊拉克、索馬利亞跟泰國等，深入戰地及各地難民營拍攝不少生死離別故事，在他憂鬱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的深沈。
緬甸已經是俊熙第三次到訪緬甸，他跟明札是在他第二次進入緬甸到訪克欽邦採訪獨立軍時相識。他現在回到緬甸，除了採訪緬甸世紀大選之外，也要再深入險境，帶回更多不為人知的故事。
「緬甸的羅興亞人真的什麼都沒有！」
「我第一次去的地方是阿富汗，那時候我其實只是覺得當戰地攝影師感覺很帥，並沒有什麼遠大的理想。」俊熙的英文帶著濃濃的韓國腔，慢慢地說出自己成為戰地攝影師的心路歷程。「但你真的到了那邊之後，就不會覺得什麼帥不帥了，你只知道，你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些受災難波及的無辜人民。你知道嗎？緬甸的羅興雅人真的什麼都沒有耶！生病沒有醫生，沒工作沒東西吃也沒地方住，沒有人要理他們，被踢來踢去。」
在這次緬甸大選中，居住在西部與孟加拉鄰近若開邦的羅興雅人，其實完全沒有投票權。另外，甚至也被當地的緬甸人排擠。一位因為長期跑船，英文程度還不錯的緬甸大哥曾經很坦白的跟我說：「在緬甸沒有人喜歡羅興雅人，他們跟本不應該來緬甸。」並且在他說出這句話時，臉上厭惡的表情，鄙視之情溢於言表。
俊熙拿出他到泰國緬甸邊境的難民村美索的照片給我看，「你看，這些都是垃圾山喔，他們全家人都住在垃圾堆裡。」一張張照片中，每位難民的面無表情，就像是訴說著無數的故事。「那你這次到緬甸是要再進去美索嗎？」我邊看照片一邊問俊熙。「我這次的目的是進去克欽邦，跟我的朋友見面並且想要做一個當地吸毒者的故事特輯。」
難民村美索。Photo Credit: 俊熙（JunHee Jang）
根據紐約時報的報導，克欽邦的玉石礦工至少有五分之四的人會以針頭施打海洛因，最主要的原因是要撐起每天無日無夜的勞力工作。另外，因為在緬甸北部及泰緬邊境等地都有罌粟花田，所以取得毒品非常容易。在玉石礦區的村落，街上就可以四到八美金買到一劑毒品，所以在當地，隨處可見不成人形的吸毒者。
「那裡像是三不管地帶，政府根本不管你吸不吸毒！我覺得他們甚至希望你吸越多越好，這樣就不會到處搗亂！」俊熙漸漸提高他的音量：「而且我想那些挖玉石的公司也不會管他們，那些商人只要他們有力氣挖玉就好了，不在乎他們吸不吸毒的。」明札忽然插進來補充：「是啊！那邊的狀況真的不好，但是其實克欽人自己有在克制，他們有組織了一『克欽浸信會公約組織』（Kachin Baptist Convention）來幫助當地的吸毒者戒毒，雖然滿多人成功遠離毒品，但到後面他們的方法越來越激烈，開始受到爭議。」
Photo Credit: 明札（Minzayar Oo）
俊熙點點頭後繼續說：「其實這就是為什麼我會一直回到這些地方的原因，你只要看到了這樣的狀況，你很難掉頭就走的。而且我在這裡交到了很多好朋友，他們都相當友善，雖然他們非常排斥外國人進入，但是只要他們開始相信你，其實是非常熱情的。」
「你知道嗎？我一直進出這些地方讓我得過瘧疾跟腸傷寒等疾病，回國還接受隔離檢查，我很多次在回國的飛機上都告訴自己絕對不會再回去了，但是，我只要回到韓國或日本一段時間之後，就會想再回去這些地方，跟我的好朋友們在一起、跟他們一起生活。」
緬甸民主大選之後？
無論是明札或是俊熙，在他們的神情中，我都可以感覺到隱約的不安，但言談裡又透露出相當堅決的意志。明札的下一步是希望將玉石礦區中的故事及黑幕更完整的皆露出來，而俊熙則是希望以照片的力量，讓新的緬甸政府或是世界上的人們曉得克欽邦吸毒者的狀況。
緬甸總統登盛所代表的軍政府在這幾年來進行了改革開放，為緬甸帶來了不少改變。而現在全國大選之後，翁山蘇姬的全民盟獲得了大多數的選票，並即將成為議會中的最大黨，甚至在三個月之後的總統選舉中派出人選出任國家領袖，象徵緬甸正式民主化。
但在選舉之前，翁山蘇姬對羅興亞人的不聞不問，以及在北方礦場中工人工作環境也沒有作出任何承諾。而在不久的未來，全民盟當家後，是不是可以改善玉石礦場中，因為複雜利益關係（甚至有中國勢力黑影）所衍生出來的血汗玉石勞工？或是一掃克欽邦內毒癮村的狀況，甚至妥善處理羅興亞人在緬甸的待遇，都還是未知數。但我可以確定的是，這些若沒有改善，明札跟俊熙還是會拿著自己的相機跟筆，跨越東南亞危險的叢林，深入險境，將事實報導出來，讓全世界知道。
Photo Credit: 俊熙（JunHee Jang）
延伸閱讀：
記者：楊智強
核稿編輯：蔡宜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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