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影癡|從《超人特攻隊》到《腦筋急轉彎》,看皮克斯對「惡」的探索

2017/11/27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文/唐澄瑋
皮克斯工作室(PIXAR Animation Studios)不只是長篇電腦動畫的先驅及佼佼者,更是不斷開拓劇情的一流故事家。在續集電影、改編電影當道的好萊塢,它也是少數能同時守住原創和票房的創作單位。皮克斯緊抓闔家欣賞的尺度,再三轉換虛構的角色和世界觀,來對觀眾的世界提出問題,偶爾還伸進了真實世界中的陰暗地帶。在少數幾部電影中,皮克斯甚至使用它們那些圓滑討喜的角色,來揭露觀眾不想在可愛動畫中面對的困境。
如果要問哪部片把這做得最明目張膽,那當然就是《超人特攻隊》(The Incredibles, 2004)了。在皮克斯一系列優秀的動畫中,它可以算是異色之作。皮克斯電影裡很少有角色像超人一家那樣,得要去面臨那麼實際的困境。我並不是說皮克斯其他作品的困境不實際,甚至應該說,皮克斯比其他動畫更厲害的就是描繪實際困境;只是它習慣把困境轉化成一整段幻想冒險來解決,而不會直接把寫實的情節丟進電影去。可是,《超人特攻隊》的困境卻是直接到很難不帶入觀眾自己的人生。
在故事的開頭,每個超人都能自由揮灑自我,並追求正義理想。然而制度很快就壓了下來,迫使每個超人抑制自己的能力,過起規格下的螺絲釘生活。與眾不同在這種生活中毫無用武之處,強一點的能力也只能拿來苦撐自己的正常低調,一旦鋒芒畢露,就會替自己惹來異樣眼光,讓自己淪落到更邊緣去。超人一家的生活拿掉超能力,不過就是觀眾走出戲院準備要面對的大小事。
在這樣的困境下,爸爸外遇了——在劇情安排下是誤會一場,但實質上來說,其實也就是了。中年男人拋不掉過往的意氣風發,就算夜夜和哥兒們回味當年勇,還是止不住癮頭。工作和家庭的壓力把他逼到死路時,另一個女人向他招手;重點不是她有多少魅力,而是她讓中年男人看見自己年輕自由的模樣,甚至彷彿還有了扭轉當前的可能性。整個人忽然變年輕無疑是中年外遇的明顯徵兆,於是太太從蛛絲馬跡中展開了抓猴長征,卻發現先生沾上的不是桃花,而是想把超人從地表上鏟除的頭號粉絲......
除了最後一句外,這基本上就是日常危機了,而《超人特攻隊》就這樣不避諱地一幕幕演了出來。這部片很難不讓人想起另一部超級英雄作品《守護者》(Watchmen),這部經典圖像小說陰沉地描繪出在冷戰末的美國、被法令囚禁的超級英雄,有「夜梟」一邊衰老一邊壓抑自己的英雄夢,有「靈絲」糾纏在被擺佈的英雄傳承裡,有「智謀者」以明暗手段延續他心目中的英雄使命……《超人特攻隊》越看越像是不帶血的《守護者》,不帶血卻不避諱死亡。我第一次看《超人特攻隊》時,最意外的就是死亡如此頻繁,和機器人對決而死的超人名單就這樣條列式地跑個不停;又或者巴小傑讓保安飛碟在空中互撞,明明死傷接連,但電影氣氛卻輕快愉悅。在皮克斯惜命如金的慣例中,《超人特攻隊》可說是大開殺戒,死亡像動作片般頻繁流暢,更不忌諱死傷成為電影本身的趣味來源。
此外,《超人特攻隊》的反派辛拉登,也抱持著皮克斯電影中罕見的惡意。皮克斯的反派除了《蟲蟲危機》裡那種小惡霸之外,大部分都只是一種在原地拉扯主角前進的執念,比如說《玩具總動員2》的老礦工、《瓦力》的太空船奧圖、《天外奇蹟》的探險家,都算不上什麼大邪惡。但辛拉登卻是由愛生恨,仰慕超人之情被澆了冷水後,就陷入一種矛盾情緒——既想成為、又想超越、又想毀滅自己的偶像。他不僅想抹殺超人的實體,還想徹底抹除超人這名詞的意義;他企圖把超能力商品化並賣給每一個普通人,等人人都成為超級英雄,「就再也沒有超級英雄了。」(他沒說的是:這樣的話還是會有一個超人,就是一切都歸為所有的他自己。)當他壓住前面的興高采烈,用陰沉怨恨的聲音吐出最後這句結論時,我覺得自己真正聽見了反派惡棍該有的那股惡勁——在日後泛濫的超級英雄電影中,反而沒有太多角色能說出跟這一樣狠的台詞。
掌握了惡意裡複雜的矛盾,又拉開了惡意可以貫徹的極限,看似走親和路線的皮克斯,在「惡」的探索上其實比許多標榜惡棍的娛樂大片更犀利,而且並未停頓腳步。《腦筋急轉彎》(Inside Out)這部有點集大成意味、一口氣把問題拉高到「人如何從情緒產生行動」的作品,就等於回到起點去觀察惡意如何在腦中形成,並從中創造出一段細密驚險的描述。
在主角萊莉內心五種人格化的情緒中,歡樂和憂傷屬於能與外在產生連結的反應,然而面對外在的不如意,意識往往會主動以快樂壓過憂傷,以維持整體的感覺良好,卻因此忽視憂傷持續累積,直到兩者失衡並失能,轉由剩下三種負責排斥外在的情緒——驚嚇、厭惡、憤怒——來接管整體。結果就是,原本與外在互動良好而在內心建立起安穩世界的萊莉,因為改以排斥行為應對,內心世界便一個接一個崩壞,逐漸失去情感能力;在那之中,所謂的惡意、惡行就一個個誕生了。但因為觀眾能從內心看見整個過程,很難不感到驚愕——沒想到惡意可以開始得那麼小、那麼無辜,卻一下子就變成了惡行。若不是最後萊莉拾回憂傷的能力而恢復情感,或許她也會像辛拉登一樣一步步走歪下去;在這個沒有超級英雄的世界裡,她也許就會成為我們所熟悉的惡人,而曾經愛著她的家人,或許也要經歷和《超人特攻隊》一樣真實的家庭困境。
藉著這兩部作品,皮克斯可說相當真實地描繪了「惡」的歷程:它是如何誕生、如何發展茁壯,又可以擴張到甚麼地步。同時它大膽地在兩部闔家觀賞的動畫中,提示了家庭可以在甚麼狀況下分崩離析。皮克斯持續擴張的故事世界可能不會直接往驚悚片邁進,但仔細看的話,它的作品或許已暗植令觀眾觸目驚心的潛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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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澄暐,小說家、譯者、專欄作者。從小喜歡日本怪獸電影,並展開各種以怪獸為核心的創作。
作品包括紀錄片《大怪獸台灣上陸》、談二手奇書的書介《超復刻!怪獸點名簿》、短篇小說集《陸上怪獸警報》;翻譯作品有《怪獸大師圓谷英二》等。另有散文刊載於「未來復古」網站。目前於SOSreader網站連載長篇小說《鬼島浩劫:蔣公銅像的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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