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文學館通訊》這期(第58期)的「臺灣文學獎」專題,希望我針對去年(2017)臺灣文學獎圖書類新詩金典獎從缺一事,談一點對詩壇世代、詩風走向與詩集出版等現象的觀察。其實新詩的發展一向多元,尤其數位時代之後更是。這幾年我的研究正好集中在臺灣1960世代的詩人,這裡就從對世代的觀察談起,並兼及當前詩集出版與詩社群的一些想法。
不斷更新又自我瓦解的「世代」觀念
在談詩壇的世代問題前,有必要先釐清兩點:一是,不論中西,源自生物學與社會學而在學術上被廣泛討論的「世代」概念,背後其實都蘊含著新舊典範的交替,以及詮釋權的爭奪問題。二是,作為一種具前衛性質的文體,新詩在清末的中國與日治時期的臺灣出現時,即是帶著「文明/進化」與「改革/革命」的印記,在胡適與張我軍的大力引介下粉墨登場。由此,我們也就能夠理解,1980年代中葉羅青、簡政珍、林燿德等提出「新世代」說,實際上是在以1949年為界,賦予戰後出生的詩人們,登場詩壇的正當性和話語權。這些論者們普遍認為,不曾經歷戰爭、沒有語言的轉換問題,以及見證臺灣從農村走向都市化發展等,是詩壇新舊世代的分野處。
從文學社會學的角度來看,「新世代」概念在當時的出現,伴隨著的是對臺灣現代詩發展脈流與詩本質的重新思考。客觀上來看,1950世代的詩人們還處於城鄉交替的社會情境,亟欲以寫實的手法強調對這塊土地的認同,與前一個世代間的斷裂還沒有那麼明顯;居處於後的1960世代詩人,在登場時則已接近臺灣解嚴前後,社會、文化邁向多元,資訊化與後現代特色獲得展現,在創作上可以更加沒有包袱的與「前行代」訣別,也以前衛之姿替詩壇帶來新氣象。
當然,「世代」本身是一個不斷流動的概念,「新」或「舊」都是當下、相對的存在。所謂的「新世代」不斷誕生,也不斷被超越。就以當前來說,1950、60世代的創作者已成了「中生代詩人」,「新世代」的位置早交棒給了1970、1980乃至於1990世代的創作者。可以說,詩壇上所謂的「新」,既代表著仍未被體制認定為成熟,與未掌有權力的一群;也可以代表符應於時代與媒介的變化,始終推陳出新、持續創作者。所以,年紀理應不是其中最重要的關鍵,而是能不能迎向時代所賦予的挑戰。
網路媒介帶來的翻轉與思考
從「世代」議題更進一步來看,詩人們發表場域、媒介的轉換,以及對文學獎、詩集出版看法的改變,其實也透顯著臺灣現代詩發展的未來性。許多詩壇的長期觀察者早已注意到,在觀看1970世代之後的詩人們時,很少能夠忽略這樣一個現象:他們創作與發表的承載重心,不再單一的倚靠傳統的副刊、雜誌,也不一定靠文學獎或詩集的出版而得名,反之是更向網路所提供的媒介與社群靠攏,並凝聚出一股不容小覷的力量。
就階段性的演變而言,1970世代中後期與1980年代前期詩人崛起的1990年代,是BBS(電子佈告欄)興盛之時,當時幾個詩版聚集了大量創作者,後來還出版臺灣第一份網路詩刊《晨曦詩刊》。 千禧年前後,詩人們轉進部落格(blog),也在網路論壇上凝聚力量,諸如「詩路:臺灣現代詩網路聯盟」、「臺灣詩學.吹鼓吹詩論壇」等,都讓網路媒介與紙本媒體有了深刻的結合。2008年前後,新興社群軟體臉書(Facebook)在臺灣上線,乃至於其後的Instagram,又對當前的臺灣現代詩壇帶來了關鍵性的影響。
可以注意到的是,網路世代的詩人不再迷信於紙本媒體,詩集的出版也不再具有如此神聖的意義,他們或者迷戀於傷感、厭世的情緒,本身也可能是熟練於經營「自媒體」(self-media)的網紅。像是年輕詩人陳繁齊開始於2015年9月的專頁,至今有近四萬人追蹤。由洪崇德等人在2014年11月發起的「每天為你讀一首詩」,經營三年(2017年11月宣告暫時結束)累積超過十萬人追蹤。影響力更大的是2013年10月開始的臉書專頁「晚安詩」,至今已有超過三十四萬人追蹤,裡頭的選詩張貼後常有數千人閱讀、按讚,並提供即時的留言反饋。
詩的復興與臺灣現代詩的未來
新時代網路社群的經營,無疑擴大了詩國的版圖,也讓一度被認為寫詩比讀詩人還多,甚至是出版毒藥的新詩,似乎有著逆轉的趨勢。去年底,由誠品所發佈的「2017年閱讀大調查」就顯示,因為「晚安詩」等數位社群的帶動,2017年新書前1000名,現代詩從前一年的入榜50本成長到73本,成長近五成。這些詩集的出版裡頭,老中青三代都有,看得見新秀的冒出,也有資深詩人持續不斷嘗試新的耕耘。在這樣的情況底下,2017年新詩金典獎的付之闕如,或許正在告訴我們,在這個機器人也開始能夠寫詩的AI時代,新詩美學的多樣化與眾聲喧嘩的現實情狀,已然打破傳統主流/非主流的界線,作品繁花盛開的樣貌也很讓我們很難用某些共同的交集或過去的典範,去看待與面對這些作品。
對於這樣的一個現象,我其實是樂觀的。在這個電子閱讀不斷向紙本閱讀侵蝕的時代,現代詩的短小、抒情與多元,正符應於「滑世代」的需求。這也是為何現代詩在社群媒體中能夠創造出比散文、小說更大的共鳴與影響力。由此來看,當前現代詩或許正走向一條迥然不同以往的復興之路。至於這樣的未來會如何發展,就請讓我們拭目以待。
(本文首次刊登於《臺灣文學館通訊》第58期,2018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