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家立與蘇紹連兩位詩人,同在2021年推出了關注主題為「詩壇」的詩集,可惜出版至今,尚未有論者將兩者並置討論。
將兩位「蘇姓詩人」進行身分的比較,會發現許多有趣之處:蘇家立1983年生,蘇紹連1949年生,分屬不同世代;兩人同為台灣詩學季刊社之同仁、前後分別擔任《吹鼓吹詩論壇》詩刊的主編。
值得注意的是,兩人並非以「論述」傳達自己對詩壇的觀察,而都選擇了「詩」來表現。身處詩壇並參與其中運作中的兩人,在書寫上如何斟酌拿捏尺度?兩人的書寫有什麼差異可以進行比較與對話?
我不知道詩願不願意被我寫
什麼是詩壇?以Bourdieu的場域概念來觀察,「詩壇」意指詩創作、傳播、評論、閱讀等活動的「詩學場域」,其中包含了各種權力與資本的分配結構。在兩位蘇姓詩人的新詩集中,除了對於詩觀有所表述,更對詩壇背後的階級運作與社會角色有各自所側重的探討面向。不同於「論詩詩」或概念相近的「後設詩」或「元詩」,這兩本詩集關注的主題是更為宏大的「詩學活動」。以文學社會學的觀點而言,詩歌創作既作為一種社會活動,必然會有語言藝術以外的因素與其相互影響。
蘇家立的詩集
《詩人大擺爛》共分為四輯,第一輯「新世紀詩人大補帖」以19首詩為詩人分類,以淺白的方式寫出許多現象,如〈刷存在型〉直面詩人被退稿、不斷轉投他處的尷尬窘境:
聯合不上投自由
自由沒了奔中國
再不然丟沒酬勞的刊物
最後勉強貼在臉書
厭惡詩壇,卻又身處於詩壇中的蘇家立,在〈自資型〉一詩中如此寫道:
想當詩人,我自費
自願做賣不好的詩人
沒問過詩
要不要被賣
隨著產業結構與讀者生態的變遷,「出版」不再意味經過守門人的篩選,更多時候表現出一種象徵資本的累積。越來越多的出版品採取自費出版的型態進行,這也產生了與過往截然不同的文學樣態。
相較於蘇家立在第一輯為詩人「分門別類」,蘇紹連在詩集
《曠遠迷茫:詩的生與死》中,以整本詩集思考「詩學活動」的各個面向。在這本詩集中,蘇紹連有以下八個關注的面向:
一、詩的發生,是先有詩,還是先有人?
二、獨立與依靠:詩離不開人,還是人離不開詩?
三、自然與人為:詩的存在環境?人的存在環境?
四、出詩的緣故:什麼樣的地方什麼樣的時代什麼樣的人就有什麼樣的詩?
五、分享與分眾:什麼樣的讀者讀什麼樣的詩?
六、封閉與開放:詩和作者和讀者,要活在同溫層?
七、時間與空間:詩能活在不同的世代和不同的圈子嗎?
八、詩的宿命:詩,沒人讀,要怎麼活下去?
和過往無意象詩、散文詩、超文本詩等嘗試不同,蘇紹連透過以上八點「回歸」創作者的身分,以實際的詩作聚焦於「詩學本質」的思考。
觀察蘇紹連這本詩集中的諷刺意味,雖然並未如蘇家立強烈且直接,但採取這種較為內向性的策略,以象徵與問句來安排詩句,也體現出兩人不同的創作觀。在詩中,蘇紹連以「詩潭」諧音諷刺「詩壇」現況,許多內省的成分被外顯於文字上,體現出詩人看待詩學活動現象的反應:不只是單純的文本,更是關乎文學的生與死。
平交道的柵欄一定會殺死什麼
網路發展讓社群媒體出現如「像極了愛情」的風潮,讓「詩」以另一種特異的形式被大眾所看見,同時更敲醒了詩人的一記警鐘。究竟詩是什麼?為何在最後加上虛幻縹緲的譬喻句就能使之成為詩?蘇家立關注到這一個現象,並以詩作〈詩人大拍賣〉毫不留情地諷刺:
拿起白紙抹抹黑墨
角落留下空白
說這就是「人生」
一群空白的人跟著鼓掌
詩好簡單,比做人容易
詩集《詩人大擺爛》最後一首詩的詩題,他以「蘇家立厭惡台灣詩壇」命名。在書中,他不只對「詩壇」有所針砭,名稱驚悚的第二輯「屍痰,我回來了」與第三輯「你充值詩人價值了沒」更對於教育、政治、社會現實有實際的詩作對話。無論是「會遇到太多熟人/不知道怎麼打招呼很尷尬」的〈我不向中共投誠的理由〉,或者是提及疫情與時事的〈新台灣價值〉,都可觀察到蘇家立所顯現出強烈的立場,如同其在詩中自言:「我與這時代意見不合」,所有詩作都可以視為他的不平之鳴。
相較於蘇家立以負面、黑色幽默「解構詩人」的方式,蘇紹連選擇賦予了詩人某種責任,正面看待其志向與抱負。在詩作〈撐傘的詩人〉中,蘇紹連筆下出現一位「一直朝天空誓死抵抗閃電」的詩人:
冒雨穿行文字間
終生寫著危險的詩
詩人鎮日必須面對的並非只有文字,更多的是現實世界中的風風雨雨,其中的「危險」便不言而喻。或許可以這麼說,在這本詩集中的「詩人」並非是一種純粹的觀察,更多的是蘇紹連對於自身的期許與嚮往,同時深深地自省。
在各種情境中的詩人是如何自處,又是如何面對這些變動?將詩人置於詩社群體、政治活動,乃至生命歷程中來進行觀察,蘇紹連以詩作回應現實,我想這也是須文蔚之所以用
「幾乎是一本文學社會學」來稱這本「讓人戰慄的詩集」的原因:真實且赤裸。也正因為如此,其在大主題下每個子題的詩作,都值得寫作者細細思考,尤其參照著詩集中「生之卷」與「死之卷」兩輯的設定,相信會獲得不同的體會。
有人詩寫了一輩子跟沒寫一樣
「熱血正氣,和險些執抝的直率善良」是陳彥融於詩集推薦序中,對蘇家立個人的評論;然而他的形象在自己眼裡,卻似乎並非如此正面。《詩人大擺爛》的最後一輯「蘇家立是個渣渣」頗有向他在2015年出版的
《渣渣立志傳》對話的意味。《渣渣立志傳》想要傳達什麼?蘇家立如此解釋:
無賴派作家太宰治嘗言:「生而為人,我很抱歉。」但我卻以身為渣渣為榮,並非特立獨行,醜化自我以博君一笑,而是一種不受社會價值束縛的宣告:擔任丑角並不困難更不羞恥。在書中,醜陋面與慾望橫流,毫無忌憚,對我而言,這不過是生活的方式,是經過選擇而非玩俄羅斯轉盤。
除了諷刺,蘇家立也極盡所能地自嘲,提醒讀者「蘇家立也身處詩壇」這個事實。正因如此,這些詩作也不應單以「新批評」的方式閱讀,否則將錯過許多有趣的聯想。
對於兩本詩集,詩學評論家各有表述。須文蔚用「
以諷刺詩寫創作論」來評論《曠遠迷茫:詩的生與死》;李瑞騰指出《詩人大擺爛》「嘻笑怒罵、冷嘲熱諷之餘,不可能沒有警世、醒世之旨」。同為針對詩壇以「嘲諷」為主要創作技法的詩集,關注的焦點各有側重,若將其並置對讀,可以說是一次相當精彩的對話——同樣針對當代詩場域進行諷刺意味的書寫,蘇家立端出了他直接而深刻地觀察視角,蘇紹連提供了更為隱晦地象徵與內省,並主張「詩,先於人類而存在」。兩人採取不同的策略,卻同樣從親身的生命經驗中,以詩站定自身的立場。
不過,雖然直面了「詩壇」,但兩本詩集都有論者指出可以再行斟酌之處,如李韋達言「《詩人大擺爛》難免有為了批判而無法兼顧情緒與措詞的情形」與須文蔚指出《曠遠迷茫:詩的生與死》「顯得過於急切,少了從容」,都是兩本以「諷刺」作為技藝朝向詩壇進攻的缺憾。無論如何,以「詩」作為一種實踐,兩人的詩都帶給讀者另一種觀看「詩壇」的方式:「有人詩寫了一輩子/跟沒寫一樣」(蘇家立詩作〈回鍋系〉節錄)、「夏天到了,滿地水痕/踩起來像鏡子」(蘇家立詩作〈消費者〉節錄)。透過詩,兩人因而能真正省察,從而修正,並且在這個醜惡的詩壇中繼續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