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沒人能真正準備好,我們畢竟無法選擇時機(timing)。當我將某一刻無限延長,其實,只是捨不得地,想對那場雪看得更多一點。」
加拿大導演丹尼維勒納夫(Denis Villeneuve)執導的《異星入境》(Arrival),改編自姜峯楠(Ted Chiang)1998年的短篇作品《妳一生的預言》(Story of Your Life)。
《異星入境》的故事是語言學家和理論物理學家共同接下與外星人溝通的任務,他們學習那個陌生的語言、辨識其中的訊息。與此平行的,是女主角路薏絲擁有預知未來的能力,她預見在該次任務結束後,她將有個女兒,她將陪女兒成長,接受她在極年輕時就死去。路薏絲過著日子,看著她預知的一切,一項一項發生。
電影《異星入境》有個不可思議的劇本,相比於原著小說《妳一生的預言》,兩者儘管在情節上極為相似,但那個破解「何謂預知未來」的起點,竟完全不同。
《異星入境》派來了十二架幽浮,外星人期許人類能將分散世界各處的幽浮訊息整合為一,暗示著團結、圓融。外星人的書寫語言是在邊上有各種潑墨式線條或色塊的的一個個圓形;路薏絲給女兒取了Hannah(漢娜)的迴文名字;以及,第一場戲、最後一場戲,攝影機運動採取了圓弧的平移,將平面的場景以球體來呈現。一切都指向「圓」是唯一的線索。
「圓」和預知未來的關係是什麼呢?以圓的概念,前面和後面、未來和過去,可以是相等的。處在圓形的時間觀,所謂還沒發生的未來,其實可以回溯得到,而已經發生的事,亦可以同一模樣的再次發生——或許我們的此刻,已然是宇宙的第二次、第N次的重演。於是,當我們恍惚浮現了某個記憶的視象,那可以是這個迴圈的未來,但它或者其實是上上個迴圈裡的歷經。
而小說《妳一生的預言》中,外星人使用的「七腳族語言B」底下的邏輯,和人類截然不同。隨著路薏絲熟練這個語言,她也獲得預知未來的能力。在電影略帶過的理論物理學家蓋瑞一角,在小說卻很重要。蓋瑞將費馬定理帶進討論,作為「最小作用量定理」的費馬定理中,從甲地到乙地,光的軌跡並非地理上最短距離,而是耗時極小或極大的旅程。比如說,光在水中的速度較慢,它將寧可在空氣中多走一段。如此一來,表面上路徑變長了,但花的時間卻變少了,感覺上,就像是光被內建了某種意識,堅持了一個曲折的路徑。
蓋瑞對路薏絲解釋,我們想事情時,總是「因」優先於「果」。可是費馬定理中,光行進的路線由最後目的地來決定,是先確立目的地,光才會有了因應。所以路程上有灘水,光就會彎折往另個方向,來確保快一點抵達。也就是先有「果」,才有「因」。
(情況其實是,光走了全部可能路徑,但非極值的會干涉地彼此抵銷,最後只留下極值軌跡。但理論指涉最後結果所意味的邏輯。)
故事裡,路薏絲說,「光線必須先知道所有的這些東西,才可以開始前進,對吧?」。「可以這麼說。」蓋瑞回答,「光線沿著一條路線開始前進之後,就不可以半途改變方向,否則那將不再是最快的路線。光線必須在一開始還沒有前進之前,就全部計算好。」
變分原理是姜峯楠創作這部小說的起點,作者換由「目的論」邏輯來認識人的種種歷經,思考那會收束出怎樣的人生圖景?
小說《妳一生的預言》讓路薏絲與女兒的段落與外星任務的過程,呈現如髮辮般的雙股編織,使用了「用未來時態講述記憶」的原創手法;電影《異星入境》中的親情段落,則是大量、無規則的閃回(flash back),隨情節進行,眼神哪一回瞥見、空氣的震動、觸覺的潮湧發生⋯⋯,俱可能催生完整或斷片的記憶。小說給了每一回合記憶專屬的理論或現實援引基礎,電影則富有渲染力,展現了那些畫面之作為深刻的「記得」,而不只是「看到」。
先果後因的人生裡,預知了所愛之人的消逝,則我們會否取消整個故事的啟動?如此,就不會有分離的傷心,不會有受苦的生命。
還沒開始的時候,我已記得了我們的開始、中間、結束。那麼悲哀的結局。則我是否該在起點就離開?我能否在其中哪個環節,刻意的調度與轉彎,瞞騙地逃離那個末日?如果,所有路徑終降落在唯一結果,我能否至少把持自己,不投入感情?一旦不掛念妳的逝去,我其實就改變了結局。
如果一定得遇到妳,我能否不要愛妳?如果妳一定會離開,我能否漠然地,沒有真的傷心?
但是,除了關於妳的預知,我其實不曾掛念什麼、什麼也沒擁有。在我腦海,沒有別的未來、另外的人、不同的幸福或不幸,將被驅動地浮現。我眷戀著未來的妳的氣味,由此審視此刻的意義。那麼,刪除了妳,也將刪除此刻的我。
髮稍的蘋果香氣、裙擺揚起的弧線、鈴鐺的笑聲,每當太陽穿透妳,地上就有了蝴蝶的黑影。那一刻的湖水是銀白色的,我們的小樹林會醒過來。春天於是是這樣的,那些年於是是這樣的。我於是明白了我只會擁有一個永遠,而那個永遠就是這樣的。
⋯⋯事實是,當那某個妳的模樣浸染了我、進入了我,一切,就回不去了。無法回退的,不是妳的出現,不是我們之間哪一筆情節,而是,不成立有那個假設提問中,可以投向「不要愛妳」選項的「我」。
像是無論制高視野裡有多少個平行宇宙,我們到底都務實地踏在地面、進入生活。在眼下這個世界,啟動每個斷言與問句的,終究是同一個我。當獲得感覺,某一個我,浸潤地確立,其他的可能的我,會在當刻消散。
而無論妳的到來,是通過尋常的歲月,或是夢,或幻覺,或預言,只要被該個膚觸染上,「我」,就只在這裡,在一個牽掛著、不能沒有妳的宇宙。
《異星入境》的故事,其實無法導向「在命定的世界裡,無所謂自由意志」的結論,因為那個命中注定,當它注入第一筆指派,就將我們鎖在特定某個角色。那仍是個完整、擁有另一種「全部可能性」意義的我。
處進該個注定世界、已然感覺到由妳而來的心痛,那樣的我,儘管不曾有過不愛妳的選項。但我,仍擁有自由意志——我將決定該怎麼愛妳、怎麼為妳無限或有限的生命,創造意義。
非關科幻的日子裡,我或也依由哪一回誰的故事、書頁裡的場景,以為靈感,虛構也能合理成立的另一個我。那個我,將有不同的執著與猶豫,走上從那裡延伸的路。而這個我,或能想像彼個場景,卻感覺不到當場的渴望和恐懼,感覺不到需要派上意志的處境。那麼,我的自由意志何必動用在換進那個人生、在那裡做些什麼?而那個原本可被另外構作的我,就算從無法成立,對此刻的我,又能意味怎樣遺憾?
非關科幻的日子裡,我也看到未來。清明也漫漶的視象裡,我所迷戀的事物,逐漸擴散、瀰漫,更新鮮、更繁複。像一朵花、慢慢開、有豐盛的綻放、也有死亡。但我不正是因為看到那樣的東西,才有此刻的迷戀嗎?
我或者就走進預知的未來,又或者我去了平行的另一個未來,可身上仍蒙著起先看到的未來的霧氣、我仍感覺得到那裡的潮濕。就像數個夢境的切換錯亂。然後,我成為承載多重身世的人,收攝這個宇宙的全系列各種景觀。
我們不早就已經、且只是一直都活在對未來的預見中嗎?
在理論物理的論述中,任何物理現象都可被同時表述為因果論或目的論。《異星入境》的電影與原著小說宣稱讓我們看到以目的論描述的人生圖景。起初,那或有科幻懸疑、飄渺奇幻,但很快地,我們感覺到,「關於未來的記憶」所帶來的篤定,如此深刻地解釋了我們之於這個世界、整個生存的甘心。
《妳一生的預言》比《異星入境》聰明,小說讓變分原理的某種反悖與層次,精緻地勾勒出人與未來的關係。但小說沒有電影那個流淌的憂鬱。在影像的流動裡,我們從不需要誰來說明「過去-現在-未來」的切割只是個粗暴的化約。
我們理解那種⋯⋯每一筆潮濕都染進上一筆,所有的顏色都暈開,每個事項都像夢那麼隱約,可即使是最淡的夢,亦在我們心上,鏤刻最沈的線條。那些線條,爬向彼此,成為一個完整的輪廓,那是你的樣子,是我的樣子。我們深深理解這才是時間。這已是未來,亦是現在與過去。
「接觸七腳族,改變了我的一生。我認識了妳爸爸,學會了七腳族語言B,而正因為這兩件事,我才能預知到妳。此刻,我站在露台上,籠罩在銀色的月光下。許多年之後,我會失去妳爸爸,也會失去妳。從此刻起,未來的一生,唯一能夠永遠陪伴我的,只有『預知未來』的七腳族語言。所以,我全神貫注,努力記住所有的細節。」
——《妳一生的預言》
延伸閱讀:我在新書《謎樣場景:自我戲劇的迷宮》也有個關於未來記憶的小故事<未來的動物園>:
http://inception2017.blogspot.tw/2017/02/blog-post_20.html
封面圖片來源:MULAIAWAL-CLIK @ vimeo
編輯:洪崇德
責任編輯:閃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