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的攻防戰:那一晚,我遇見的一個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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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他是乞丐真的冤枉他了。因為他並沒有乞討。不過在這兒我就暫時委屈他一下,稱他為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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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肉

我在布拉格古城過除夕夜,剛聽完布拉格交響樂團的除夕夜音樂會,走出大教堂。教堂前的廣場擠滿了人。氣溫接近零度,賣熱紅酒配燒豬肉的攤位生意特別好。燒豬肉布拉格是特產,一盤500公克,配一杯熱紅酒用紙盤拿了自己到高腳桌那兒站著吃。那種去寒的效果就像在台灣冬天吃麻油雞一樣。這是露天攤位,每一個攤位都用古典的粗繩象徵性地圍了一個欄杆做為地界,裡面擺了幾個只能站著使用的高腳圓桌。吃完了,紙盤自己扔到旁邊的大垃圾桶裏。

隔壁攤位就是賣酒的,這是共生產業。我買了一杯熱紅酒,回頭再來燒肉排隊。500公克實在有些沉重,除非分享,我一個人根本吃不完。

排隊付錢的時候我注意到他在外圍靜靜地觀察等待。一有人吃完把剩下的食物扔進垃圾桶,他就箭步跟上去撈出來接著吃。如果撈起來的是雞骨頭,他也會放在嘴裡抿一口。他會選擇對象,一個人500公克的肉通常吃不完,剩的就是他的。他不會上前跟人討食——雖然明知最後還是要丟掉。可是他寧可多這一道先丟棄再撿拾的手續。

這似乎是他的遊戲規則。上前索討食物至少犯了兩個規。第一,那干擾客人。第二,那是商家地盤。但垃圾桶是公共產物。一身髒兮兮的,我相信他也知道,自己的外觀並不是那麼怡人。

我開始緊張不自在。我知道他會盯上我,靜靜等我吃完。我拿了一大盤肉開始找空位,從眼角我注意到他也開始跟著同步移動。那埸景好像獅子準備享用獵物,遠處的豺狼悄悄耐心跟蹤,等著……等剩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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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

我找到靠外圍的小圓桌站著吃。他就在欄杆幾公尺外毫不避諱地等著我。我相信在埸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也沒有人知道這個劇本正在悄悄上演中。我也裝著不知道,繼續吃我的燒豬肉。可是我知道我一定很不自在,而那不自在的程度完全表現在臉上和一舉一動之間。我吃得很斯文很衛生,因為我知道他在看,也知道他會接著吃,所以儘量保持不污染他那一份,而且甚至故意讓他看到我這一份食物衛生沒問題。

快吃飽的時候我犯了一個大錯。我轉頭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立刻以千軍萬馬之勢跟我正面交鋒對上。我發現我的眼神被那出奇不意的尷尬鎖死,一時竟然無法掙脫。到此刻我才真正看清楚他的長相。他很瘦,穿的是一件像是軍用短大衣的外套,留的是流浪漢那種年久失修而結塊的落腮鬍,棕色的頭髮就像陳年舊拖把上的碎布條。他臉上一切都很陳舊,但唯一例外的就是那對炯炯有神的眼光。那對眸子帶著某種侵略性,並傳達著非常明確而強烈的訊息——告訴我他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待,等待我吃完。

我掙扎了很久才很不自在地把眼光移轉開,假裝透過他看著後面的商店櫉窗。當然我完全不和道櫉窗裡陳列的是什麼。此時此刻,我的大腦跟我的眼睛各有盤算,完全沒有共識。

再把眼光轉回來掠過他眼睛的時候,我發現他還在看我,絲毫沒有閃爍退讓的跡象。他看的是我的眼睛,而不是我的食物。我有種錯亂的感覺,我突然覺得我才是他真正的獵物。他正在耐心地跟我玩遊戲,而且比我還充滿自信。

我成了弱者,防衛者;他才是強者,入侵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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潰敗

我開始掙扎,再玩下去都是作戲。他知道我知道,我也知道他知道。我們語言不通,沒有對話,只有眼神短暫的交鋒。發球權在我手裡,我已經吃飽了,還有半盤肉。他在等,也在看,我該怎麼辦?走過去把盤子交給他?還是繼續玩下去,把辛苦保持衛生的另一半肉活生生丟進垃圾桶,再看著他過去撈出來?我從沒面對過這麼大的難題。我多麼希望他能打破這樣的繁文褥節,走過來直接跟我要,這樣也給我一個下台的機會,讓我們和棋收場。我只想脫身趕著去看午夜跨年煙火。可是,他一直不動如山。我卻是如坐針氈。發球的未必佔上鋒。我知道他一直盯著我看,等我走下一步棋。僵持好幾分鐘後我輸了,我懦弱到沒有勇氣直接把剩下的食物走去交給他。我……怕羞辱到他,因為我甚至不能百分之百地確定,他是不是真的在等我的食物。我站起來笨拙地走到垃圾桶前面,小心彎腰把剩下的食物輕輕面朝上放進去。只是這樣的細心絲毫不能壓低我的挫敗感。我從沒有感覺這麼落敗過。後面的一幕殘忍到讓我沒有勇氣去看,我只在眼角掃到一個人影隨後跟上,然後我聽到翻垃圾桶的聲音。

他一秒鐘都沒有多等。

我完全潰敗了。在這遠在他鄉寒冷的除夕夜,我敗給了一個這麼有自尊的乞丐。我甚至有點懊惱,一個陌生的乞丐用眼神就擊潰我,把我除夕夜的興緻消滅殆盡。只是,他並不是乞丐。他從頭到尾沒有跟我要過食物。其實他還有另一項遊戲規則,那就是自尊。他堅持不要做一個乞丐.

結束

在往河邊看跨年煙火的路上,我一直反芻這件事,而且慢慢開始有了不同的想法。­­­除夕夜,我們素不相識;我吃飽、他吃飽,食物沒有浪費;小小的堅持,我沒施捨、他也沒乞討。我一時的羞怯軟弱竟也意外做球成就了他的自尊。這又何嘗不是這一年最完美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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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圖片來源:鱸魚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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