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V太
在人類歷史上,因為政治、經濟或宗教因素而引發的武裝衝突、佔領和戰爭始終不曾中斷,他們往往造成人命喪失、流離失所、環境破壞以及經濟和社會體系的崩解。在武裝衝突與戰爭的情境中,除了參與軍事行動的個人(在現代民族國家的脈絡下,多數是男性公民們)可能遭遇生命危險以外,衝突區域中的平民也經常受到傷害。事實上,自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由於戰爭武器和策略的改變,在武裝衝突與戰爭時,平民的傷亡往往比軍人士兵更嚴重,而在平民當中,婦女和孩童又經常是最脆弱、最容易受到侵害的族群。除了來自於戰亂的直接傷害,以及因為戰亂下的經濟剝奪、資源匱乏、被迫遷徙等所造成的風險,在武裝衝突中,女性還經常面臨一個獨特的傷害形式-性暴力。
聯合國將武裝衝突中的性暴力(conflict-related sexual violence)定義為:和武裝衝突直接或間接相關的情境中,針對女性、男性、女孩、男孩所進行的強暴、性奴役、強迫性交易、強迫懷孕、強迫墮胎、強迫結紮、強迫婚姻,以及其他任何同等嚴重、與性相關的暴力行為。此外,在戰爭中為了性暴力或性剝削的目的而進行的人口販運也包含在內。
被默許的傷痕
一直以來,性暴力-尤其是對女性的性暴力(註)-都被默認為戰爭和衝突中不可避免的副產品-男人被殺害、女人被強暴似乎早已成為大部分人對於戰爭的基本認識,也不斷在每一次的戰爭中反覆發生。事實上,對女性的性暴力早已不僅僅是武裝衝突的「副作用」而已,更成為戰爭中的武器和恐嚇手段之一。發動衝突的軍隊們透過對女性的性暴力,達到對敵軍的雙重羞辱-一方面是對敵軍男性身份的羞辱,另一方面是針對整個社會與民族的羞辱;當性暴力大規模發生時,則可以達到種族清洗的目的。此外,容許軍隊在在侵略之地的性暴力也經常成為對軍人們的「獎勵」與陽剛氣質的彰顯。
因為這樣的意涵,讓武裝衝突中的性暴力受到默許,甚至被視為理所當然,即使是在戰爭結束後檢討參與者的犯行時,這樣的行為也不會被追究責任,甚至有時候可能為了加速「和平的進程」而使得受害者遭到噤聲。這也導致武裝衝突性暴力的通報率非常低,受害人們往往因為恐懼以及各種文化汙名(例如:被敵人玷污的女人)而不敢說出自己的經歷。根據實務工作者們統計,大約只有5%-10%的武裝衝突性暴力的案子遭到揭露。
大規模性暴力作為戰爭與種族清洗的手段
在近代國際歷史上,已經發生了許多起駭人聽聞的大規模武裝衝突性暴力事件。例如1991年的前南斯拉夫內戰中,塞爾維亞、克羅埃西亞以及波士尼亞軍隊都曾被指控在其所佔領的地區內大規模地強暴他族女性;波士尼亞指出,塞爾維亞軍人曾強暴將近四萬名當地的穆斯林婦女,而塞爾維亞當局也指稱許多賽族女性遭到克羅埃西亞和波士尼亞軍人的關押與性侵。1994年的盧安達種族衝突中,則有高達五萬名的圖西族女性遭到胡圖人的強暴,許多女性因此感染愛滋病毒,或是被懷孕並生下兒女。敘利亞內戰中流離失所的許多女性在逃難過程中面臨性暴力,而伊斯蘭國則綁架許多不同宗教的女性做為性奴隸。在非洲,象牙海岸、剛果共和國以及南蘇丹等地的戰爭都導致了無數女性遭到強暴。
自2013年爆發內戰以來,南蘇丹這個全球最年輕的國家之一便壟罩於暴力和各種人權侵害事件之下,也不斷傳出對女性的暴力行為。七月初,聯合國的武裝衝突性暴力特別代表(Special Representative for Sexual Violence in Conflict)前往南蘇丹,訪問了當地居住在收容營中的性暴力倖存者,以及為其服務的工作者們,以了解當地武裝衝突暴力的情況,以及受害者們的處境。
聯合國代表普拉蜜拉派頓(Pramila Patten)在訪問後說:「我所聽到的那些故事令人感到害怕:男性被系統性地謀殺、老人和病患被活埋、年輕男孩的生殖器被切割、女人和女孩則被集體強暴-甚至常常致死。」
「強暴和集體強暴被用來當作追求軍事和政治目標的手段,例如在地區內清除種族和政治上的敵人。在這個脈絡裡,性暴力是一個致命的戰爭手段,以及促成流離失所的推力。」
「強暴和其他形式的性暴力很顯然地是武裝衝突中的一個固定的、系統性的特徵;它們被當成戰爭手段,用來使人們流離失所,並向特定的族群傳播恐懼。」
「我們最多被強暴而已」
派頓表示,當地收容營內的女性提到他們缺乏食物、醫療照護,甚至是養活自己和家人的機會。這些女性經常需要離開營地收集柴火,雖然她們通常會集體行動以降低被攻擊的風險,在營外,她們卻仍經常遇到在附近流連的軍人們。但這些女性卻不能向社群內的男性尋求協助。
其中一位女性是這樣和派頓說的:「我們的男人們會被殺害,但我們女人最多只是被強暴而已。」
這些女性唯一的希望和期待就是和平。然而,和平的到來並不代表她們就有可能獲得正義,因為性暴力仍舊經常獲得默許與赦免。
「因為汙名和司法工具的缺乏,我們所面對的是一個極少被通報的犯罪。」派頓說:「當你被穿著制服的軍人強暴時,你要去哪兒通報、跟誰通報呢?」
「我認為,我們目前正處在一個強暴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的時期。當你強暴一個四歲的孩童,你無需付出任何代價;當你強暴一個女性,不管她幾歲,你也不用付出代價。結果就是,性暴力因為這個默許和赦免的文化而更加嚴重,因此,改變這個文化是非常重要的。」
南蘇丹內戰雙方於六月簽屬停火協議,派頓希望,這也代表著未來各種性暴力將不再發生,過去的行為也能獲得究責,使受害者能夠獲得正義與需要的協助。
如同其他性暴力的受害者,武裝衝突性暴力的受害者承受著各種身體與心理的傷害,他們可能被迫懷孕、染上性傳染病,也飽受心理上的恐懼、憂鬱和焦慮等情緒。同時,因為戰爭和戰後重建時期缺乏醫療資源和社會支持,受害者們往往無法及時獲得必要的醫療和心理衛生協助。此外,武裝衝突性暴力經常涉及種族和宗教的衝突,受害者們可能更承受更多文化汙名,並且因此在戰爭結束後無法獲得家庭或社群的諒解,進而被逐出社群,流離失所,或是遭受二次暴力。她們因為遭到強暴而產下的子女也可能不被原生家庭與社會接受,持續面臨偏見、霸凌甚至驅逐。
終止武裝衝突性暴力的國際行動
二十世紀末期與二十一世紀初於全球發生的各起大規模的武裝衝突性暴力終於使得國際組織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2008年,聯合國安全理事會通過1820號決議,正式譴責將性暴力當作戰爭與阻礙和平的手段的行為,強調武裝衝突性暴力可能構成戰爭罪、反人類罪或是種族屠殺的一部分。2013年時,聯合國又陸續通過兩項決議(2106和2122號決議),前者要求武裝衝突各方停止各種形式的性暴力,並對受害者提出協助;後者則支持在戰爭中遭到性侵的女性應享有墮胎的權利。
此外,聯合國於2007年組成了「聯合國反對武裝衝突性暴力行動小組」(United Nations Action Against Sexual Violence in Conflict),結合了14個聯合國內的組織,並任命特別代表一名(現任代表為派頓,於2017年四月上任),致力於為武裝衝突性暴力的受害者們追求正義、提供必要的醫療和司法協助、倡議其權益、要求各國政府正視戰爭中的性暴力議題、追究責任,並盡力預防武裝衝突性暴力的發生。
自2015年起,聯合國也將每年的6月19日訂為「全球終止武裝衝突性暴力日」(International Day for the Elimination of Sexual Violence in Conflict),希望喚起全球社會對此議題的重視,今年的主題則為「戰爭子女的痛苦與權利」。當於戰爭中受到性侵的女性產下子女,這些兒童常常被看作「劣質血緣」或是「敵人之子」,並且不被母親的原生社群所接受;他們可能面對汙名、排擠,並且難以取得各種生存資源,同時在日後成長的過程中,必須反覆因為自己的身分感到掙扎與痛苦。他們可能被族人/國人視為敵人的同夥,而非受害人,進而流離失所,因此更容易成為人口販運或剝削的受害者,或是加入基進組織。
2018年五月,聯合國亦出版了一份「武裝衝突性暴力」調查報告,發表其在2017年間針對19個國家內武裝衝突性暴力情況的訪調結果,並且提出相關建議。
涉及性別、國族、社會經濟甚至宗教等面向,使得武裝衝突性暴力並不是一個容易談論的議題,更常常被掩蓋在戰爭的陽剛氣質之下,不受重視。女性在武裝衝突中,可能是友軍的獎勵、敵軍的羞辱工具,並且在性別和民族主義的語言下,同時具有高度的象徵意義,又是雙重的弱勢者。在這次武裝衝突性暴力的專題中,「如果你也聽說」希望透過書評、影評和論述,和各位讀者一起探討這個議題。
註:如同聯合國的定義所言,武裝衝突性暴力的受害者並不只限於女性,男性亦有可能在戰爭中受到性暴力的侵害(例如成為戰俘時),同時因為性別規範、陽剛氣質崇拜等因素,男性對這樣的經歷可能更難以啟齒,也會受到更多汙名。但考量武裝衝突性暴力的受害者仍大多為女性,且對於女性的性暴力有著性別與民族文化的雙重意涵,本文的討論範疇暫且以女性受害者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