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北市再度傳出一起讓座爭議,一名年輕女子因搭公車時未讓位而遭婦人壓壞蛋糕,兩人並爆發肢體衝突,再度引起民間對「博愛座」存廢、意義討論。事實上,類似案例近年已是層出不窮,因未讓座而遭到辱罵、拉扯甚至襲擊的狀況比比皆是。博愛座的設置原旨是讓有需求者能優先乘坐,並呼籲大眾以體貼之心共創友善環境;這些年來,「正義旗幟」也為人所大肆揮舞,然,我們的社會真的因此變得更友善了嗎?
「請發揮愛心,將座位優先禮讓給需要的旅客」對於捷運通勤族而言,大概是很熟悉的一句廣播。台灣對博愛座(priority seat)的引入大約是在 1980 年代,受到北歐「無障礙環境」的啟迪借鑑,博愛座一般設置於離廂門、車門較近便處。搭配圖像化及標語,遂逐漸養成大眾禮讓座位給老、弱、婦、孺(一般對「不良於行者」統稱)的現象。卻也是同時,「禮讓」在人們一次次的操作、展演下,漸成一套常態的潛規則,從美德轉化為不做不行的義務,價值判斷的游移同時引發解讀上的根本變異。
這個轉變正同時對我們與他人產生規訓的交互作用,想想一名老人走進擁擠的捷運車廂時,大眾往往下意識望向博愛座,搜索「看起來最應該」讓位的人。而隨人口老齡化、高齡乘客增加或尖峰時段,這種無形的道德束縛也可能外溢至普通座上,想想博愛座已坐滿老人時,普通座乘客也常環伺周圍,確認自己不是那個「看起來最應該」讓位的人。詭異的是,比起「讓需要者獲得位子乘坐」的善旨,現在讓座的主因已經轉變成「避免因未讓座而遭受指責」;就算有需要者最後仍然被讓位了,這種道德焦慮的氛圍引致大眾的整體乘車體驗,和原先打造友善環境的初衷,早已不啻天淵。
1. 你「看起來」不需要博愛座:那些被忽略的隱性需求
捷運廣播之所以不用「讓座給老、弱、婦、孺」,而是「讓座給需要的旅客」,正是反映了大眾對於不良於行者的狹隘想像。而許多時候這些想像都是建構在視覺判斷上。身為一個「看起來足夠需要」被讓位的人,比起實際需求來得重要;因此,懷孕初期的孕婦、有衣物包覆傷口的學生、突然身體不適的上班族,通通都被屏除在「視覺審判」的通過名單之外。實然,有些人可能堅持視覺判斷某些狀況下還是可以抓出身心健康卻故意佔據博愛座的人,此言雖不假,但這群人忽略了一件非常關鍵的事實。
2. 「我認為」你不該坐在博愛座:美德實踐的自主性剝奪
這件事可以被簡化成一句話,而且是一句我們都會背的話,然而從當今社會案例而視,很多人其實並不了解這句話所代表的涵義:
既然稱之為美德,那就代表是一種選擇性可為的善,是可以像街頭募款或捐贈發票一樣,讓個人量力、依情斟酌;反言之,就算不做也不應該遭到譴責或懲戒。有人可能已經注意到,照這個邏輯推想,其實「隱性需求」根本是個假議題,因為「乘坐博愛座的正當性」理論上是不存在、更毋需證明的,今天人們需要殘障手冊、好「孕」貼紙或就診證明強化這件事,顯然意味著讓座的自主權已經被外溢為一項由公眾論斷的指標;耑,這些有關於讓座的道德指控,非但不是正義伸張,其實更是一種本末倒置的自以為是。
當然,我們並非反對仗義執言的道德勇氣,只是它的應用不應該是建構在侵損他人行善判斷的自主上,之所以強調這點是因為它涉及了人的行為動機,且連帶對於環境氛圍的營造產生直接影響。是以,今天大眾讓位的自覺是提升了,但卻是肇因於道德綁架的環境升壓,友善關懷的初衷早已變調。
3. 「說話≠溝通」:言談素養的交鋒考驗
讓座與否的選擇、論斷,固然不應落入他人道德審判,但當事人倘若有乘坐需求,適當的協商、溝通當然還是可行且必要的。社會上爆發的爭論衝突,在在反映的是人民很糟糕的溝通態度:當意見發生出入時,他們不具有聆聽、對話的意願與能力,低落的言談素養使得「言語」僅能發揮謾罵、宣肆之用,甚或動輒訴諸暴力。再加上正義大旗的偽善自居,這些典型負面教材,非但沒有帶來為善風氣,反而促致乘客的不安籠罩;忽略了「友善」的本質不只是不便者獲得禮讓,更包括多數乘客讓座的自主及互相尊重的良好乘車體驗,少數人將腦內正義無限上綱的結果,帶來的恰是包容美旨的逆向疾馳。
思想觀念先於存/廢的改動,顏色變化才有意義
在讓座爭議頻傳的同時,民間也興湧一股輿論認為:普民讓座的概念基本上已經養成,廢除博愛座非但不會使讓座這項美德消失,還能減少現有一些不必要爭端。蘋果日報 23 日在臉書舉辦民調投票,有近九成民眾支持廢除博愛座(總投票人數約 1.7 萬);無獨有偶,早在 2016 年,就有民眾於公共政策網路參與平台提案「廢除各項公共運輸工具上博愛座之設置」。然而,就解決讓座爭端的根本而言,筆者認為這未必是第一步。
如前段所述,將「實踐讓座美德」的判斷、決策權力還諸乘客本身,並加強大眾的溝通素養,才是「禮」、「善」環境的根本實踐。以政策(博愛座廢除)帶動民眾思想觀念的革新固然是一解,但就當前病態社會氛圍而言,「無博愛座」其實變相有「全博愛座」的隱憂──意即,讓座的道德焦慮可能隨著博愛座廢除而外擴至所有座位上,反而讓全車儼成壓力鍋。首要得做調整的,是大眾粗暴的正義自居心態:沒有人理當欠你一個位子,也沒有「誰比較適合/應該坐座位」(身分是假議題,尊重包容和溝通才是真的),耑此,座位的色彩變化才有實踐的行動意義與價值。
友善共造的理想仰賴行善動機的具現及溝通素養的培植。人人懂得尊重,每個位子都能是博愛座;人人不會尊重,每個位子大家都不敢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