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男人的背影】是渣誌推出的全新人物專訪系列。我將用主觀的視角,帶你瞭解你不太瞭解,但應該瞭解的男人。(也將有一個女性專訪系列,敬請期待)
我在1997年選過台大學生會長。當時的我每天在宿舍區的學生派系間串來串去,說是要爭取同學權益,卻始終一事無成。
到了大三下學期,我決定出來選台大學生會長,並獲得幾個「宿舍幫」頭人的支持。他們的支持非常「真實」,還為我辦了米粉無限暢吃的流水席,但最後還是不敵有政黨支持的候選人,在八人之中只選了第四名。
選後有宿舍幫的「大老」表明,這次推我選是旨在「練兵」。而他們也真練起來了,之後宿舍幫連續拿下兩屆台大學生會長,也打破前十屆國民黨與改革派(反國民黨)輪流執政的格局。若用棒球來比喻,那我或許可算是推進用的「犧牲觸擊」,讓宿舍幫離勝利更接近一點。雖然這場選舉花了我不少錢,但對於被視為犧牲打這件事,我卻沒有什麼不滿,因為總是得有人扮演這種角色。「功成不必在我」,只要別鬧到「我在必不成功」就好。
我認為桃園市長候選人朱梅雪也算是種「助攻棒次」,就是專門負責用犧牲觸擊協助隊友推進的。在外人眼中,代表工會挑戰藍綠兩黨是必輸無疑;但做為團隊的一部分,他應該清楚自己在戰略上的位置。(以下為兩次面訪記錄整理)
工運與選舉的交錯
人渣文本:簡單介紹投入工運前的自己吧!
朱梅雪:只能說是平凡。小時家境不好,是在仁愛之家(慈善機構)長大,然後半工半讀到二專畢業。因為太矮不用當兵,在找到華航的工作後就結婚,又在老婆支持下讀到研究所畢業。就是個平凡的人。
人渣文本:這好像不太平凡,因為一般人不太會有在慈善機構成長的經驗。我問個比較哲學的問題,你覺得最痛苦的時刻是什麼?
朱梅雪:應該是看到同事對公司高層提出正面建議,卻被解雇的狀況吧。
人渣文本:所以並不是自身的困境,而是同情他人的痛苦。那相對來說,會覺得有小確幸的一刻呢?
朱梅雪:做為基層勞工,能和家人吃飯就算是幸福了。如果硬要找一個比較特殊的興趣,那大概就是打壘球,希望在選舉過程中可以找到空檔打壘球。
人渣文本:不過選舉很忙,通常不會有太多空閒時間喔;而且一路磨下來,只會越來越累,完全不想動。很多候選人選到最後都陷入不知為何而戰的茫然狀態,我甚至還要專程去幫他們做「心靈CPR」,才能讓他們有動力去外面掃街。許多老牌政客都會有這種問題,所以我想問,像你這種沒參選過的素人,現在每天起床開始跑行程的主要動力是什麼呢?
朱梅雪:和做工運時差不多,就是想著要打倒惡勢力,要打倒財團,要打倒金權政治。還有就是除了藍綠以外,應該要有其他政治勢力,所以就努力的去做。
人渣文本:看來你選舉和做工運的目的性還蠻一致的。那你曾考慮要放棄現在這種人生路線嗎?還是本來就不斷在轉換呢?
朱梅雪:沒有耶。沒換過,就是堅持對的事情一直走,認真去做。
人渣文本:那如果今年沒投入選舉,覺得自己現在是在幹嘛?
朱梅雪:應該還是繼續做工人,然後把工運的理念傳達給其他勞工。
人渣文本:就選舉來說,你現在的主要困境是知名度太低,更別說是爭取支持。那你最想告訴選民什麼樣的訊息?
朱梅雪:我想多數人都想問華航工會為什麼要派我,我認為是因為我這種基層工人相對踏實,一直堅持做對的事情,也不會和財團有所牽連。
人渣文本:嗯,的確很多人會想說為什麼不推機師或空姊,而是最不起眼的維修工。講到推你出來的華航工會,你認為這些人算是在幫你,還是在害你呢?
朱梅雪:當然是幫我。我104年曾經因為抗爭活動被開除過,最後是桃園產業總工會與空服員職業工會一路挺我,所以最後才能復職。所以工會一路上都幫我很多。
人渣文本:所以你認為這些人算是朋友囉?
朱梅雪:朋友就是在最艱困的時候伸出援手來幫助你啊!
人渣文本:那你選舉主要都是靠工會成員嗎?錢怎麼來?
朱梅雪:小額捐款主要是來自工會成員或團體,還有就是一般的小市民。
人渣文本:搞工運那麼久,雖然慢慢有成果,但進展速度應該仍無法讓你們滿意。選舉本身也是很辛苦,那你怎麼看待自己為大眾付出,卻沒有什麼回報這件事情?
朱梅雪:雖然會覺得不合理,不過我認為社會之所以會進步,是因為很多傻瓜在努力。我踏出第一步之後,希望有更多年輕人踏出第二步、第三步,最後才能翻轉政治。
人渣文本:要翻轉政治,過去我們講的都是打倒國民黨,但大家也都知道華航工會的主要對手已經從國民黨轉變成為靠民進黨上台的華航高層,所以你這次選舉的目標是民進黨嗎?
朱梅雪:民進黨打著進步的口號來騙基層市民,當家之後比國民黨更誇張,變成國民黨2.0,更偏向財團,讓勞動者更過勞,所以選舉當然是會針對民進黨。
人渣文本:讓我們先跳離開選舉。如果有政治上的大頭被你說服了,願意給你機會,讓你能選擇一個位子來推動你想要的改革,你會選擇什麼呢?
朱梅雪:就我現在的職場,我會選擇當董事長。現在高層不是在受訪就是在考察,管理公司常不守法或騙人。基層勞工是最踏實的,應該讓產業民主化,勞工可以出任董事,參與公司決策。
人渣文本:那我把問題放大一點,如果讓你可以調整社會上的各種不公平,你最想改變的是什麼?
朱梅雪:下一代的工作和生活環境。我希望台灣人只要努力工作,就能有合理的報酬,能買得起房子,能過得像一個人。
人渣文本:不論選舉結果如何,你在將來都會拚下去嗎?為什麼?
朱梅雪:會繼續拚下去。這些年大家都過得很辛苦,不論藍綠執政都一樣,這也是我們參選的理由。就算選舉結果不理想,我們還是會努力堅持翻轉政治。
人渣文本:最後想對家人和朋友說些什麼呢?
朱梅雪:對老婆,主要就是說聲辛苦了,因為出來參選的這段時間,都全靠她一個人照顧家裡。至於對朋友們,因為參選相當困難,就請大家多幫我拉票!
男人的背影
朱梅雪不算逆轉了我的認知,但也的確促成我個人的內在反省。
從大學時代開始,我就不太喜歡搞工運的人。讀台大時,我認識許多投入工運和社運的同儕,他們多半出身台灣的優勢階級,所以才能讀到台大,所以才能學到左派理論,所以才能關懷弱勢,所以才能不用工作,所以才能搞工運。我不喜歡這種「邏輯結構」,所以我自認不喜歡搞工運的人,很少跟他們有實質的接觸。
經過了許多年,我有了一些反省。我發現自己並非不喜歡搞工運的人,我不喜歡的其實是這些來自優勢階級的同儕。工運推動者中有許多人來自社會底層,我沒資格去「不喜歡」這些人。
最近這幾年我有了一些媒體影響力,每當大小工運或社會運動發生時,常有朋友來拜託我「火力支援」一下。我也是因為這樣透過朱梅雪「朋友的朋友」來認識朱梅雪的朋友,最後才接觸到他本人。
相較於朱梅雪,我認為他的這些工會「兄弟姊妹們」更為顯眼。或說當他們聚在一起時,就會非常耀眼。他們總在帶頭衝擊資方,然後一天到晚被fire,接著又靠兄弟姊妹「搶救回來」。他們還是需要那個飯碗,開完這場會,衝完這個場子,還是要回去上班的。
朱梅雪參選桃園市長,算是華航工會抗爭活動的一環。工會推他出來挑戰鄭文燦,意在直指靠鄭文燦推薦而當上華航董事長的何煖軒,而何煖軒和其他華航高層的表現一直都有爭議,也和工會多有衝突,因此工會選擇對何煖軒發動長期抗戰,這緣由政治圈的人都能理解。
若是選議員,自然更有機會選上,但很可能花了群眾資源,卻都被個人收割。原本桃園產業總工會真有人想這樣幹,據說也已經取得政黨提名的默契,但大概也是因為上述考量而喊停。
所以華航工會選擇直挑市長,然後推出朱梅雪。因為幾乎不可能贏(當然其他候選人若都突然掛了,他還是會上),所以反而能真的出來選並選到底;這不能說是因禍得福,只能說是種賽局的均衡。但出來選這麼大的,就算還沒選完,選舉過程也已造成相當的耗損,那這一切要取得道德正當性,就必須找到相應的價值回饋。
工會一方顯然對於「為什麼參選」這個問題有明確的答案,可是外界始終不太理解他們是如何從「反對欺負勞方的華航董事長」推導到「因此我們必須派出工人參選市長對決鄭文燦」。這個問題需要更明快的解決方式。
除了各產業工會成員的「基本盤」,他們要獲得更多的選民支持,就要說服大家這一票能投得「有價值」,不能只是基於企業內部的不滿,還要有更寬廣的理路。我認為他們現在的slogan「藍綠不差你一票」還算不錯,因為國民兩黨市長候選人的民調落差太大,投給哪一方都是浪費,不如用來鼓勵基層出身的候選人。
他們也像正規候選人那樣提出全面的白皮書,內容我都看過了,我確定沒有問題,因為有問題的部分,我都在面訪的過程中隨手幫他們修好了。呵呵。但如果「為什麼出來選」的邏輯沒有成功串起來,「讓選民想投你一票」的力道就總是會差那麼一點。
若他們的票數能堆高,甚至超過各方認定的「素人天花板」,那朱梅雪的「犧牲觸擊」就有可能變成「假點真打」,成功創造出更大的政治能量。像是能拿下三、五萬票,工會就可在下次選舉推出立委候選人,在數個藍綠緊咬的選區中對兩大黨候選人形成實質壓力。
依我個人的選舉經驗,我認為朱梅雪實在不算是「政治素人」。台灣有很多自己出來選的政治素人,但通常大腦不太正常(正常人誰會浪費兩百萬在不美好的事物上)。但朱梅雪正常得很,他的那一票工會「兄弟姊妹」們也很正常,只是原來不在選舉這個領域中活動(他們是走街頭抗爭、罷工路線的),所以會讓你覺得「素」。
光是湊足選舉保證金的過程,就可看出這團隊並非烏合之眾。堂堂如社民黨這樣的名門正派,也還是會被兩百萬保證金拖垮,但朱梅雪硬是透過數個工會的會員就湊到這筆錢。據瞭解,原本他的「兄弟姊妹」們還想靠相關的兩三個工會就「付清全額」,後因政治獻金法規不允許而作罷,但他們換個方法來集資,仍可在選前精準達標,這種「戰力」絕對非素人等級。
不論結果如何,純就「有能力的團隊嘗試挑戰選舉領域」這個想念,就會讓這場攻頂戰變得獨具意義。在工運戰場上讓華航資方、甚至讓政府高層傷透腦筋的工會成員們,現在轉進選舉戰場學習操兵方法,若「學有所成」,那之後呢?是否會讓更多的政客傷透腦筋?那為了讓傳統政客們都很痛苦,所以這次請惠賜一票給朱梅雪,給他們一點鼓勵,讓他們將來能製造更多的困擾?
這就還是交給桃園的選民來判斷了。
不論從正面或背面來看,朱梅雪都只是個不起眼的矮小工頭阿伯。但普通工頭阿伯是沒辦法選市長的,因為他們背後少了那一大票能征善戰的「兄弟姊妹」。因為有這票「兄弟姊妹」,朱梅雪的犧牲觸擊也就沒什麼好憾恨的。他後面的棒次會前撲後繼,排山倒海的猛攻下去;即使這一局拿不下分數,就算朱梅雪被替換下場,他們也不算是輸。這,就是有「兄弟姊妹」的好處。
很多政客應該會羨慕朱梅雪。因為他們有選票,卻沒有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