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選書＋｜那個跪在教室後面默默畫著壁報的安靜女生──談《白虹的影海人生》與作者陳亭聿

這是一本奇書。第一個原因，除了傳主白虹本身縱橫影海的傳奇性外，也見證了半世紀前台灣台語電影的崛起、輝煌與沒落，扮演過藝妲、俠女、特務，遠赴廈門、香港、泰國拍片，當然還有近年修復成為另類 cult 片的梅花鹿。

這些或可以從修復老電影和劇照當中窺見當初的風采、或只能從白虹那追憶的訴說中想像的電影與歷史，透過這本書作為見證。《妖姬．特務．梅花鹿：白虹的影海人生》一書，訴說電影史的同時，也必然成為電影史無可磨滅的一部分。為此，這本書就有無可取代的價值。

而另一個奇的是，這本傳記寫得比自傳還要像自傳。通篇用第一人稱寫成，將白虹青春時期的大膽無畏、成名之後的起落，晚年慣看秋月春風、起落無常的滄桑寫得深刻入裡。

在娓娓道來的語氣中，我們看到了一代名伶白虹，她將自己的人生，與銀幕中的角色重合，當閱讀到這兩段，我想沒有人不會為之盪氣迴腸：

當時，白虹正為賣座片《乞丐與藝妲》在戲院謝幕，但是迎來的不是掌聲，而是憤怒的痛罵與飛擲的酒瓶。她顛倒眾生的妖姬演繹得太傳神，觀眾沒辦法出戲。

這是白虹第一次成名，擔綱女主角扮演妖姬，從此，她成了明星。
那一刻，大稻埕布店女兒王寶蓮，成為了白虹。

很久很久以後，當白虹隨著張英的《封神榜》失利，多年夫妻勞燕分飛，影壇熱潮不再，擔起了家中責任，照顧兒女，白虹淡出影壇，下戲了。

但在多年之後的某一天，兒子芳舜惹上麻煩，曾經的那些角色，在生活當中一一被招魂復活：方世玉之母苗翠花嚴厲訓子；天字第一號女特務李翠英打探消息找出兒子的下落；交際花章曼莉的手腕氣勢用來折衝尊俎：

委實是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一代名伶的瀟灑轉身，將自己的人生演繹成戲劇，將戲劇融入自己的人生。

彷彿，作者陳亭聿讓自己消失，完全融入白虹的肌理，讓白虹透過自己的筆，轉化進自己時而淡然、時而神馳天外的遼遠口吻裡。而作者失去自己的聲音。畢竟，傳記寫手，有著幽靈的秉性，越是透明，越是稱職。

這樣的寫作，是怎麼做到的呢？陳亭聿是沒經歷過那個時代的，所以她找到了一個訴說那個時代的方式，讓自己淡淡地隱身幕後。那可能是比台前還要難的一樁事。

陳亭聿為我們準備了五篇耐人尋味的側記：〈噓噓聲〉、〈回娘家〉、〈獨居〉、〈太陽底下〉、〈再見〉。

這五篇側記，講的不再是那個風華絕代的白虹，而是一個透明的年輕文字工作者阿狗，跟一個世故年長的阿姨之間的生活瑣事。乍看之下，小小的阿狗，與巨大的阿姨，彷彿一點一滴地被阿姨所掌握、吞噬。

但真是如此嗎？一如那幽微的噓噓聲，從頭到尾，作者陳亭聿在書中提醒我們，「白虹」正在扮演這些角色，而有一個敘事者，正在扮演白虹。

果然，陳亭聿做到了，她用自己的方式，寫出了一本只有自己能寫出的書。

看完這本書時，我腦中無比清晰地浮現一個女性的樣子。不是白虹在劇照中那風姿綽約的種種樣貌，而是一個穿著簡樸、矮小的、默默趴在班級後面畫壁報的安靜女生。果然，要這樣的人，才能寫出這樣的書。

我跟陳亭聿認識很久了，我們是經濟系的同班同學。雖然是社科院，但是大學生總是有很多名堂的，其中一個讓我們這群小毛頭忙得七葷八素的，就是各種戲劇演出。

不是本科出身，沒有經驗，但是因為大學生這個無所顧忌的身分和舞台，我自然也開始嘗試我人生最初的創作經驗。編劇、導演，各種荒誕的、稚嫩的故事，在我腦中、筆下紛紛成形，交給系上戲感最好的同學扮演。我享受著創作的快感，而團隊成員中，陳亭聿總是扮演一個不可或缺的角色。她是美術組，不管我要怎麼樣的場景、時代、氛圍、道具，她總會默默地完成，然後站到場邊，讓我們恣意卻不珍惜地享用她創造出來的世界。

我知道的是，在我們的成長過程中，總是有這樣的人，像是班級壁報比賽時，那個跪在教室後頭，安靜畫壁報的女生。在沉默中、無人注意中，那壁報像是植物吸收陽光、空氣、水一樣自然長大了，然後成為教室的一部份。

但是這些美麗的事物，不是植物，是人投注熱情、時間、耐性和才華，才能綻放的。我卻視之為理所當然。畢業後，我一直以為這個女生會和其他人一樣，走上金融業的道路，過去的種種對於她，就是一個歡快的回憶。

很多年後，當我開始創作小說、劇本、評論，受盡種種挫折和苦悶，我才赫然知道，原來阿狗一直投身藝術、電影領域，而且越走越深，越走越遠。那麼地安靜，那麼地悄然。寧靜內斂背後，是纖細與奇巧，以及堅定的野心。

當初，我以為那是我的作品，受到她的幫助，但很多年之後，我才知道，她看的一直不是我以為的台上風光，眼光投射的是自己的未來。

選擇成為一個旁觀者，低調地收斂自己的鋒芒，為的，是彰顯白虹那耀眼的光芒。但看似燈光照不到的暗處，可以發現，她更像一個紀錄片導演，裁剪、挑選、控制著白虹的表演，讓我們看到這個虛構與現實難辨、表演與生活一體的奇書。

在相處與寫作的一年多中，可以見到阿姨和阿狗之間微妙的角力，彷彿一場戀愛、彷彿一次扮演，最後清醒了以後，真正潛入白虹生命中，找到白虹自己也不明瞭的幽微心思的，是阿狗，而沒有下戲的，是白虹。

在故事的最後，即使年華老去、風光不再，白虹依然是那些銀幕上的角色，而陳亭聿，在經歷了艱難的掙扎和角力後，終於找到了自己，在扮演完白虹之後，下戲成為自己。

傳主／白虹

出生於 1939 年，本名王寶蓮，是台灣五、六Ｏ年代重要的台語片明星，風格百變，人稱「千面女郎」。白虹於台語片方興的五Ｏ年代中期出道，一直演到台語片沒落，一路見證台灣影壇的跌宕與轉型，代表作為《大俠梅花鹿》、《天字第一號》系列。除了帶動台語類型片風潮，白虹亦曾赴香港拍攝多部廈語片，更是至泰國拍片的首位台語片明星，也參與邵氏電影《藍與黑》的演出，七、八Ｏ年代，她則以武俠片和電視連續劇延續演藝生命。白虹的影海人生，無論是在時間、地域與參與片型的多元豐富性上，幾乎少有其他台灣演員能出其右。息影後她經營餐廳、紋眉、整人玩具、委託行、糕餅等生意，角色多變依舊，活力趕場如昔。

別名阿狗。曾經唸過經濟系，讀過藝術學，做過電影推廣相關工作，喜歡寫作的雜食獸。

她是白虹，台灣1960年代被譽為「千面女郎」、「百變妖姬」的國台語雙棲巨星，早已淡出影劇圈多年的她，對於出一本自己的回憶錄並不特別在意，直到她接受採訪，回憶開始慢慢浮現……

因為一份計畫好的生日禮物，作者結識台灣 CULT 片鼻祖《大俠梅花鹿》的女主角白虹。年近八十歲的她，有二、三十歲的行動力，受訪時話題不時拉到她熱衷的糕餅生意，而關於影劇的記憶宛如斷線的風箏，只能苦苦追尋，人生故事也只能徒手挖掘、探索、揣摩，直到碰壁。

作者與傳主在回憶裡追逐，在回憶外過招，成為彼此異地異時的旅伴。

這是關於白虹波瀾起伏的影劇人生速寫，也是真誠無偽的人物採訪紀錄，更是本跨越半世紀的忘年對話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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