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八月仲夏,久病的阿貢(客家話,即祖父)過世了。
星期三是祂過世百日,我不能回花蓮悼念,只能用這樣的方式表達對祂最後的追思。
在我記憶中的阿貢,是個瘦瘦高高的老菸槍,他總是與香菸,與讓我咳嗽鼻塞的難聞菸味為伍。他不愛運動,更不愛出門,只要出門,即便只是去另一條街上大伯公家開的雜貨店買菸,也是一套襯衫、西裝褲,繫著領帶,配上一雙黑皮鞋,穿著非常體面。身體還不錯的時候,他最喜歡在晚上招集一群牌友到家裡打橋牌,廚房裡的大圓桌就是他們打牌賭錢,一邊抽著菸一邊閒話家常的地方。阿貢的牌運好不好我不知道,但是那時候他總是神采奕奕。
但是隨著年紀越來越大,不常勞動的他越發年老力衰,病痛一樣接著一樣,行動力也越趨遲緩,在他最後的那幾年,經常進出醫院,到了最後竟只能躺在床上不能行動,大小便也無法自理,一切都需要他人照料。在阿貢過世前一個禮拜左右,我們舉家回到花蓮。我在病床上看見的是一個骨瘦如柴,瘦得皮包骨,皮膚蠟黃,除了呻吟以外,說不出半句話,聽不清楚,就連轉向我們的眼珠,也讓我們無法分辨他有沒有認出在他床邊的人是誰。這該是何等痛苦?而得知阿貢過世消息的那個早晨,是我一如往常坐在客廳裡吃早餐,準備要上班時,我爸急忙進門時的一句:「我爸掛了,我弟說今天早上四點的時候。」消息來的並不算突然,但是在那個當下,依然會感到震驚。
我對於葬禮的記憶,是幼時貪吃的一碗甜湯圓,是年紀稍大一些時,覺得刺耳的孝女白琴、道教的嗩吶與搖鈴,還有夜晚法事時候師父問的那句子孫有孝順謀,也是國中時,那環繞在耳邊,用國樂器演奏出的莊嚴肅穆的哀樂。而阿貢的葬禮,靈堂布置得十分簡約,看不出來是哪個宗教的風格(阿貢家信仰道教,家裡供奉三太子),只有一柱粗長、可以燃上一整天的香插在香爐裡,飄著冉冉輕煙。但是在需要作法會的日子,請來的是佛教的師父,敲打著木魚,念誦著經文,指示著家屬行跪拜禮或是走儀式。但是由佛教師父敲打的木魚聲與誦經的數位師姐的聲音交織出來的聲響,於我而言實在稱不上莊嚴,我捧著經文,盡量放空的腦袋裡偶爾會閃過對儀式的不耐。
連續三天的守夜時間是無聊且寂靜的,只有揮趕不去的蚊子相伴,但是白天的時候卻稱得上熱鬧。鳳林是一個老人的城鎮,治喪期間左鄰右舍都來幫忙,或是陪著聊天,男女都有,但多半已是白髮蒼蒼,歲數與我阿貢的年紀差不多,雖然也有少數幾位仍在壯年,卻也已經慢慢步入老年的範圍了。有一次早上起的比較早,街道還很安靜,空曠的馬路上駛來一輛白色的轎車。首先從車上走下的是一名三十多歲左右的女性,接著才是走路很慢,雙手不自主顫抖的老爺爺。我不認得他,當時也只有我在外面的靈堂,老爺爺操著一口外省口音問我:「你是誰啊?我來給我老朋友上個香。」老爺爺拿著香的手不停顫抖,就像阿貢生前行動越發遲緩的那段時間一樣,他持香禮拜,腰彎得很深:「老朋友啊,你先走一步了,我們多久沒見面了……」他把想對老朋友說的話直接說了出來,就像是在跟人聊天一樣。老爺爺祭拜的時間不長,幾句話說完便把香遞給站在一旁的我,然後由一同下車的那位女士攙扶著走到一邊的茶几旁坐下。這時候阿婆(客家話,祖母)從屋子裡出來了,我才從他們的對話內容知道,老爺爺一會還要到醫院去做檢查。
出殯當天,前來祭弔的人絕大多數都已白髮蒼蒼,唯一不同的是我爸的同學。我爸是前軍人,他的同學們僅以當時在花蓮基地,已經是將軍的同學代表,那位叔叔一身筆挺的空軍藍色軍裝,挺直的背脊,一絲不苟的軍禮,我突然覺得,我可以想像白先勇〈國葬〉中的一些場景。家祭、公祭、家屬答禮……我安靜的完成一切亡者家屬應該完成的儀式,看著一個又一個雞皮鶴髮、步履蹣跚,有的甚至已經是阿祖的老人們聽著司儀的唱名,依序在輪到他們的時候上前持香祭拜,再度送走一個認識了幾十年的老朋友或是家人,或許這是一個老人城鎮每一天都在發生的事情吧!
在火葬場等著將阿貢的骨灰罈放進靈骨塔時,火葬場的管理人幾次推遲了時間,原因是因為遺體太瘦了,很難燒。想著瞻仰遺容時,阿貢那張枯瘦蠟黃的臉,還有在醫院看見的皮包骨的身體,雖然還是覺得有些難過,但更多的是「終於結束了」的輕鬆感,不只是為了葬儀總算即將告一段落,也為了阿貢終於擺脫病痛的生活。
「最後看一眼你們的阿公!」管理火葬場的阿伯在讓家屬進到準備室時,對著我們這些走在最後的四個晚輩如此說道。白色且有點泛黃的粉末被裝在貼有亡者照片的暖黃色骨灰罈中,厚重的罈蓋蓋上,接著用明黃色的布巾包裹,由長子捧著放入靈骨塔中屬於祂的位置。「不能回頭喔,不然亡者會放不下」葬儀社的小哥在我們要準備下樓離開靈骨塔前,這麼叮囑我們。會放不下的究竟是已逝的故人,還是仍然活著的生者呢?我想必定是後者更多一些吧!
人死後究竟會去哪裡呢?回到神的懷抱,往生西方極樂,抵達黃泉靜待審判,抑或是終歸於虛無?阿貢的百日已過,八十多年的人生在三個月前劃下句點,我自始至終沒有對祂說出一句告別的話語。若是回歸虛無太過哀傷,那便相信祂正在鬼城酆都,與先祂一步離開的親朋好友敘舊,靜候下一個轉世的機會吧!